《求你不要卖了我》生生息

2、半个人不是人

　　泪水滚落得更汹涌，梨儿任由它糊住视线，她跪在地上，往光亮的方向急切地挪动身体，像抱着最后的希望。

　　她直直地停在溢出几缕光线的木门前，“咚咚咚“连着磕了几个头，一面磕头，一面希冀她阿娘能改换主意。

　　里面的妇人听了，偷偷湿了眼眶，但轻拍着儿子的手只停了一瞬，而后又咬紧后槽牙，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阿娘，梨儿以后一定更好地照顾弟弟，侍奉阿爹阿娘，洗衣做饭，下地干活，再不和弟弟争宠了，我也不敢再和弟弟争一口吃的。”梨儿真诚而慌乱地摆了摆手，又指向屋旁老槐树底下。

　　那里堆着几捆柴火，柴火底下有她佝偻着小小的身子挖了好几天才挖回来的观音土。

　　梨儿指着昏暗当中那堆看不清楚的观音土，呜咽着发誓：“梨儿发誓！以后再也不敢吃家里一口饭，不敢拖累阿爹阿娘和弟弟！饿了就吃那堆观音土，渴了就喝井水，绝不拖累家里！求阿娘饶了我，不要把我卖给江家！“

　　话音刚落，又是“咚咚咚”几声，那是额头砸在青石板上的撞击声。

　　梨儿磕得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却只换来一道坚定的回绝：“是阿娘和阿爹求你，求你了，放我们一家人罢！”

　　梨儿正听得云里雾里，不晓得说的是哪个一家人，里间的妇人已经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的石阶上。

　　“江家在漓县是什么人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农户人家怎么惹得起？你既然叫他家儿子瞧见了脸，又被他看上了，就是你命里该有的劫数！现在来求我们，又有什么用处？“

　　梨儿抬头，满眼震惊，“阿娘……”

　　她的双眼映出一个偏心而伪善的妇人模样，像照妖镜，让人无所遁形，晃眼得妇人忙移开眼眸。

　　妇人微微偏过头，继续道：”退一步讲，若是那日你挡住了脸，他又怎么会看到，怎么会起了心思？无非是你自己——“

　　“阿娘！”梨儿向后跌倒在地，手心被一颗石子儿扎进肉里，极快地渗出血来，但她浑然不觉，只呆愣地盯着她娘，“你怎能这样讲？我那日去城里，难道，难道不是你让我去给你讨药的吗？你说……你说陈大夫最是心慈，最是见不得人落泪，所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扯这些没用的作甚？无论如何，你明日也得去江家！”妇人只觉得被她自己的女儿步步紧逼，下了脸面，她一个转身，匆匆又进了屋。

　　关门前她顿了顿，放低了嗓音，丢给梨儿一句话，“别跪了，夜里冷，仔细着凉.“

　　一个人自顾不暇，救不了她；半个人铁石心肠，不愿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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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儿到底没听她阿娘的，在冷得刺骨的院子里跪坐了一整晚。

　　她的膝盖早已痛得麻木，脑子却愈发清醒起来，她一直琢磨着：阿娘口中的“我们一家人”到底是谁？

　　脑袋一片昏沉之中，她听到几声孩子的哭泣声，紧接着，正前方已熄了灯的屋子再次亮了起来。

　　男人并未起身，只不耐地哼唧几声，而后猛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妇人到底比不得男子，比不得他们心狠，梨儿只见阿娘伸手抹了一把脸，讷讷地从木床上起身，抱着梨儿的弟弟咿呀咿呀地哄了起来。

　　她弟弟甘富根依偎在阿娘的怀中，不停地扭动小小的身躯，约莫一刻钟之后，大概是乏了，两三岁的娃娃呵欠连连，没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曾经她也如弟弟一般，小小地、可怜地被母亲满满当当地圈在怀中，好像她也是她的至宝，可自何时起呢，至宝不再是至宝，竟然连路旁的野草也不如了……

　　梨儿瘫坐在地上，早已干涸了的泪水顷刻布满了两颊，她突地明白了，明白了她阿娘口中的“我们一家人”到底是谁……

　　她伸手揪住石井旁的野草，草叶上的露水沾了满手，寒意也沾了满手，黏黏腻腻，同她满手的草木灰混合，糊在手心，像几日前她抠破了手指才勉强挖出的观音土。

　　梨儿勃然大怒，只觉得气极，也恨极。

　　是！我是路旁任人践踏、无人怜爱的野草！可你呢，你不过也只是水井边的一把野草，你又比我高贵在何处？

　　凭什么！凭什么连你也要欺负我！

　　她疯狂地将那一丛丛的野草撕碎，又发泄似的扬到空中。有几缕草叶飘荡而起，又落在她凌乱四散的发丝上，衬得她更显狼狈，更加可怜。

　　可一阵发泄后，便只余下无尽的空虚与无助。

　　她不是没想过要逃走的，远远地逃离了这村子，随意沿着某个方向，能逃去哪儿便是哪儿，去哪儿她都认的。

　　可时运不济，偏偏碰上这灾年。四处皆是饿殍，她要能做个饿殍，倒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怕连饿殍也做不成，只成了某些个流民的腹中肉。

　　相较于被人分食，被江家人接走，兴许还有一线的转机。想到这竟是唯一的活法，梨儿不禁悲从中来。

　　她抬手用指腹摸了摸湿润的脸，一阵极重的血腥味便飘荡在鼻尖，那血腥气刺激了她，激起她更多的狂躁和愤恨。

　　阿娘说得没错的，若是那日她小心藏了她这张脸，不叫江家的登徒子得以一见，又如何会招来这场无端灾祸？

　　这张脸啊，这张势必会害了我一辈子的脸，你既不给我一条生路，那我……便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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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家的两个婆子带着一干下人到下林村的时候，梨儿家的院子里哭的哭，嚎的嚎，叽叽喳喳看笑话的人围得院子水泄不通。

　　“走开！走开！围着作甚？”领头开路的一个下人挥开了人群，一面领着两个婆子进入，一面问道路旁的李家婶子。

　　后者被他突地一推搡，长时间没吃饱饭的身子顿时一个歪倒，差点没摔倒在地。

　　她登时便怒上心头，两只三角眼一拧，眉心的八字纹深得不见底，“哪里来的狗东——”

　　最后一字还没说出口，便被一行人通身的气派唬得不敢言语。几个开路的男子身穿一身青色的粗布衣裳，衣着利落干净，虽不是顶顶的富贵，在这乡野地方也不甚常见。

　　更气派的，是此时从几个男子身后走出的两个婆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身绫罗，满面红光，皆挽了个繁复的发髻，与村子里的光景格格不入，仿佛漓县这场罕见的大旱与他们沾不上丝毫的关系。

　　李家婶子回过头时，只见两人用一方素白色帕子捂着口鼻，生怕闻到一星半点的污浊。

　　李家婶子略一揣度，来人的身份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立时换上一副脸儿，谄媚道：“相比您二位就是江家来的贵客吧？”

　　两个婆子睨她一眼，到底没说话，适才推搡李家婶子的下人接过了话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您看我这记性！”李家婶子一拍大腿，恍然想起似的，继续道，“贵客们来得正巧！赶紧进去救救甘梨儿吧，若是再晚上几步，恐怕她就让她阿爹阿娘打死了！一大早的，这是造的什么孽哟！您——”

　　她话音未落，适才推她的男子手上再一挥，一行人面色匆匆，提步便往前冲，一眨眼的功夫便入了甘家院子。

　　李婶子从篱笆外爬起来，愤愤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低声不干不净地骂着。

　　两个婆子这会儿也顾不得捂口鼻了，手里的帕子被随意地别在腰间，一进入院中，便看见跌坐在石井旁的甘梨儿，离她几步开外、正弯腰喘气个不停地甘大成，以及扒着门框、哭个不停的甘家媳妇。

　　一行人进入后刚站定，甘大成便飞起一脚踹在甘梨儿腰间，两个婆子还未来得及出声制止，甘大成飞起又是一脚。

　　那瘫坐在井边的女子挨了打，却并不动弹半分，也不哭泣，连吃疼的呜咽之声也没一声，只安安静静地受着。

　　矮胖婆子看甘梨儿一声不吭，心头暗道不好，忙上前扯开怒得失了心智的甘大成，嘴里狠狠骂道：“你这是作甚！既已收了定钱，你女儿便是我江家的人！你好大的胆子，连我江家的人也敢打！”

　　甘大成只是红着眼睛，弯着腰，接着一声不吭。

　　听了矮胖婆子的这话，甘大成没往心里去，但扒着门框低泣的他婆娘却动了心思，她那张脸埋在圈起的臂弯中，没人看见那对眼珠子转了又转。

　　另一头，高瘦婆子也回过神来，踩着她一对小巧的绣花鞋“哒哒哒”几步跑到水井边，又伸出手扯过甘梨儿的肩膀，察看她到底还有没有一口气在。

　　“啊——”

　　“怎、怎么了？人没了？”矮胖婆子扯着嗓子刚骂完甘大成，就听见高瘦婆子惊恐的呼喊，她心头绷着的那根线好像一瞬间断了，顿时叫她在这夏日里如坠冰窟。

　　这一趟原是为了大少爷的赏钱来的，若是人死了，她非但得不到赏钱，怎么交差都难说！

　　高瘦婆子并不回应，只是粗气连声，喘个不停。矮胖婆子暗骂“这没用的东西”，一面扯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一面着急忙慌地跑到井边。

　　刚一伸手要探甘梨儿的气息，就见她倚靠在井沿，一对灰白无光的眼睛盯着泥地，等到见着了矮胖婆子伸过来的手指，才不急不缓地将目光从泥地上挪到婆子脸上。

　　无悲无喜，无情无爱，看着还剩下半口气，可那对眼睛又透着许多诡异，不像个十岁的女娃娃，反倒像缠绵病榻、即刻便要撒手人寰的朽木之人。

　　矮胖婆子还楞在她绝望的眼神中，忽的又看见她血糊糊的半张脸，一道骇人的伤口从眼底斜斜往下，直入腮边。

　　她咽了咽口水，“你……你这张脸是怎么——”

　　“呜呜……”不知何时，门框前的女人已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她“扑通”一声跪在矮胖婆子身前，泪水布了满脸。

　　“起来答我的话便是，说！你女儿这是怎么了？”矮胖婆子被她的哭嚎搅得心烦意乱，不愿再听她号丧，忙将她扯起来。

　　梨儿阿娘一面擦了擦眼泪，一面掩着半张脸，眼珠子又开始轱辘直转。

　　她吸了吸鼻子，慢悠悠地回起话：“我女——梨儿重情重义，分别之际，心里难舍，昨夜很是难过了一场，想来没能睡好，神思恍惚，所以一大早才撞上了水井，将脸撞破了。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