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王府日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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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六，天朗气清。
安亲王府正门大开，朱漆铜钉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郡主仪仗自宫门迤逦而出，穿过渐渐苏醒的京城街巷，最终停在王府阶前。黛明月换了正式的郡主朝服，在宫人内侍的簇拥下，踩着铺了红毡的台阶，一步步走进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邸。
府中仆役早已跪伏在甬道两侧，黑压压一片。管事嬷嬷引着黛明月先至正殿，那里已设好香案，供奉着安亲王及王妃的牌位。黛明月净手上香，伏地行礼，看着父母名讳，鼻尖微微发酸。礼毕，她才在正厅主位落座，接受阖府仆役的正式拜见。
这些仆役大多是新拨来的，少数几个老人在她年幼离府时便在此伺候，如今已两鬓斑白。黛明月温言勉励了几句，又将太后所赐的几位老成嬷嬷和管事引见给众人，算是初步立了规矩。
一整套礼仪下来，已近午时。黛明月这才得以回到为她重新修缮布置的明瑟院。院子宽敞，花木扶疏，正房五间，陈设清雅而不失贵气，显然是用了心的。锦书带着小丫鬟们手脚麻利地归置着从宫中带来的箱笼。
黛明月屏退左右，独自走入内室。她从随身的箱笼底层，取出那个用青布包裹的羊皮卷。展开，指尖再一次拂过那些精细的线条与标注，最后停在那行朱砂小楷上。
【此院东南角墙外古槐，三枝交汇处，有暗格。】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明瑟院东南角，确实有一株高大的古槐，枝干虬结，郁郁葱葱。
沉吟片刻，她将图纸小心收好，放入妆台最底层的抽屉，用锁锁上。
午后，陆续有拜帖和贺礼送至。京中勋贵官宦之家，无论是否亲近，面子上的礼数总是到的。黛明月让管事嬷嬷一一登记造册，按例回礼，自己并未出面。
傍晚时分，一份来自武安侯府的贺礼单独呈到了她面前。除了侯府公中那份礼单上的物件，另有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说是世子陆琢额外添的。
锦书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裁切整齐的素白宣纸，纸边压着银线，质地极佳。纸旁还有一枚田黄石素章，刻着静远二字，刀法古拙。除此之外，并无只言片语。
黛明月拿起那枚小小的石章，静远……宁静致远？他送这个，是让她在新府中静心？还是别有所指？
她摩挲着温润的石章，良久，对锦书道：“收起来吧。”
夜色降临，安亲王府各处廊下挂起了簇新的灯笼。不同于慈宁宫的庄重宁谧，王府的夜晚似乎多了一丝空旷与陌生的回响。黛明月坐在明瑟院的书房里，就着灯火翻看府中旧年的账册。烛火跳跃，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锦书悄步进来，低声道：“郡主，门上递来消息，承恩公世子又派人来了，说是白日府中人多不便，此刻特来补送一份心意。”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来人说，世子爷就在府外街角的马车里，若郡主肯见，他便亲自将贺礼奉上。”
黛明月眉头蹙起。赵霖这般行事，着实令人厌烦。白日里他已遣人送过一份不薄的礼，此刻又借着夜色来纠缠，将她的名声与王府的体面置于何地？
“不见。”她声音冷淡，“告诉门上，夜已深，郡主歇下了。请来人将东西带回，并转告赵世子，贺礼已足，心意已领，请世子自重，莫要再行此等惹人非议之举。”
“是。”锦书应声退下。
黛明月放下账册，揉了揉眉心。开府第一日，便不得清静。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从她踏出宫门，拥有这座王府开始，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那些或真或假的殷勤，便再也不会隔着宫墙，只会更加直接地围绕过来。
她必须尽快立起来，理清这府中上下，才能在京城这潭深水中，稳住自己的方寸之地。
至于那个人……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案光滑的表面。
送来的图纸，静远的石章，还有这彻底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他究竟，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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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亲王府的日子，就此铺开。
不同于慈宁宫被周密保护、层层规矩包裹的生活，王府更像一个微缩的、需要亲自运转的小世界。
每日清晨，黛明月需在明瑟院正厅听取内院管事嬷嬷回禀事务，从日常用度、仆役调度，到人情往来、田庄收成，琐碎而具体。午后则要见外院管事，处理府邸修缮、护卫安排、以及与各府衙门的例行往来。
太后拨来的几位老嬷嬷确是得力，将多年积压的府务梳理得井井有条，但许多事仍需黛明月最终拿主意。她学得很快，沉静聆听，偶尔发问，决策时条理清晰，赏罚分明，不过旬日，府中上下便皆知这位年轻郡主并非可以糊弄的娇弱主子，恭敬中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信服。
赵霖那夜被拒后，消停了几日，旋即又开始变着法子往王府递帖子、送东西。有时是新得的古籍，有时是南边来的时新花样，理由五花八门。黛明月一概命人原物退回，态度明确。几次之后，承恩公府面上有些挂不住，承恩公夫人亲自递了帖子过府拜访。
黛明月依礼在正厅接待。承恩公夫人李氏言语间依旧亲热，却难免带出几分试探与不易察觉的埋怨，话里话外暗示赵霖一片痴心，郡主未免过于冷淡。
黛明月端着郡主仪态，语气温和却疏离，只道自己新近开府，诸事繁忙，无心他顾，且婚姻大事，自有太后与陛下主张。一番绵里藏针的应对下来，李氏讨了个没趣，悻悻而归。自此，赵霖虽未彻底死心，明面上的纠缠总算少了些。
其他一些或慕名、或别有用心的拜帖与邀约，黛明月也大多以守孝、府务繁忙为由推拒了。她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进宫请安，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安亲王府那扇重新打开的朱漆大门，仿佛将她与外界那些纷扰的目光隔开了些许。
然而，那份来自宫墙内的关注，却并未断绝。
每隔三两日，慈宁宫必有赏赐或问候送来，有时是太后尝着好的点心，有时是内务府新进的衣料。皇后、太子妃处也偶有东西。这些都在情理之中。
唯有武安侯府那边，动静有些特别。侯府公中再无额外表示，但每隔五六日，总会有一些不起眼、却极其实用的东西，以各种名目送到明瑟院。
有时是两篾品相极佳、市面上难寻的银霜炭，正是春寒时节书房取暖所需；有时是一套版本精良的前朝地方志，恰好是黛明月前两日让管事在外寻觅而未得的；有一次，甚至送来了一株带着泥坨、根须保存完好的老梅桩，说是侯府花匠无意中培育出的异种，花期能延续到暮春，栽在院中正好添景。
东西送得低调，理由也寻得巧妙，绝不引人注目。每次都经由不同的门房或采买渠道送入，附着的礼单字迹各异，看不出端倪。但黛明月就是知道，这些东西，来自陆琢。
他没有露面，没有只言片语，却用这种沉默而持续的方式，渗透着她新辟的天地。像无声的细雨，悄然浸润。
黛明月起初有些抗拒这种无处不在的关照，命令锦书将东西登记后便收入库房，不予动用。可那银霜炭燃起来确实无烟无味，暖和熨帖；那地方志也着实解了她查阅旧档的燃眉之急；至于那株老梅桩，她终究还是让人栽在了明瑟院书房窗外的小庭院里。
看着那遒劲的枝干在春日阳光下抽出嫩绿的新芽，她站在窗前，心中滋味难言。
这日午后，她正在书房核对田庄春耕的账目，外头管事嬷嬷来回，说京兆府衙门派了个书吏来，是循例核对王府周边几处官道、水渠的修缮分摊款项，还有些新定的街坊防火条例需王府知晓用印。
黛明月本想让人将文书接进来看看便是，转念一想，自己既已开府，这些与官衙的日常往来，也该渐渐熟悉起来。便吩咐将人引至外院偏厅，她稍后过去。
换了身见客的衣裳，黛明月带着锦书和一位管事嬷嬷来到偏厅。京兆府来的书吏是个四十来岁、面相老成的人，见到郡主，连忙躬身行礼，口称下官，态度恭敬却不谄媚。
他将几卷文书在案上摊开，一一解释条款。黛明月仔细听着，偶尔询问一二，书吏对答如流，条理分明。事情很快理清，黛明月让管事嬷嬷取了郡主印信来，在需要的地方用了印。
正事办完，书吏却不急着走，又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扁平方物，双手奉上，语气比方才更恭谨了些：“启禀郡主，这是衙门里新绘制的内城沟渠分布详图副本。因王府地段特殊，有几条暗渠经过府邸下方，虽多年无事，但按例需告知主家，以防日后修缮或突发水患时措手不及。此图标注清晰，郡主或可留作参考。”
黛明月心中微动。安亲王府位于内城繁华地段，地下有前朝遗留的沟渠并非奇事，但京兆府特意送图上门，且是副本，这份细致倒是出乎意料。
她示意锦书接过图，对书吏道：“有劳费心。”
书吏连称不敢，又说了几句公务上的客套话，便行礼告退了。
回到明瑟院书房，黛明月打开那卷油纸包裹的图。纸张簇新，墨迹犹润，确是近期绘制。图上将王府及周边地下沟渠的走向、深浅、闸口位置标得清清楚楚，比陆琢送来的那张羊皮地图在这一点上更为详尽。
她将两张图并排铺在书案上。羊皮图宏观周密，侧重府邸布局与外围安保；京兆府的图则专精于地下沟渠，互为补充。
指尖拂过图纸上那些代表暗渠的细线，黛明月忽然想起，那日陆琢的羊皮图上，在王府几个特定位置也标注了微小的记号，当时不解，如今对照这沟渠图一看，那些记号恰好对应几处关键的沟渠节点或探查口。
他连这个都提前注意到了。
窗外，那株新栽的老梅在微风里轻轻摇曳新叶。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暖洋洋地照在书案上，将那并排的两张图纸映得清晰分明。
黛明月静静地坐着，看了许久。
锦书进来添茶，见她对着图纸出神，轻声问：“郡主，这图要收起来吗？”
黛明月回过神来，将京兆府的那卷图仔细卷好。“嗯，和之前那张……收在一处吧。”
锦书应下，将两张图都收入了那个带锁的抽屉。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更漏细微的滴答声。黛明月端起微温的茶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窗外那株梅树。
他这样悄无声息地打点着一切，细致入微，却又隔着距离。
到底，在图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