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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他又把心给了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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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宵要回京。
这个念头在他吐出那口血、被梁松清按着灌下汤药、勉强稳住伤势之后,就冒了出来。
他必须回去,立刻,马上。
他要亲眼看看,哪怕只剩下一捧灰烬,一块焦土,他也要回去。
什么漠北战局,什么监军掣肘,什么粮草短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延后。
可来传旨的官员还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王爷,陛下有旨,北境战事未定,局势不稳,命您……务必镇守在此地,不可擅离。王妃的后事……”
“自有皇后娘娘亲自操持料理,定会风光体面,王爷……您节哀。”
一个王妃的后事,竟能劳动皇后凤驾亲自操持。这听起来,的确是泼天的、莫大的恩典与荣宠。足以彰显天家对靖王的优容与体恤,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可陈青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是怎么起的火?”
“回王爷,是……是夜里不慎打翻了烛台,引燃了帐幔,火势蔓延太快……”
“府里那么多侍卫!”陈青宵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和难以置信,“都是死人吗?!眼睁睁看着火势起来,救不了人?”
他胸膛剧烈起伏,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官员吓得身子伏得更低,不敢接话。
陈青宵不被允许回京。旨意如山,不可违逆。
急火攻心,加上旧伤未愈,他只觉得喉头腥甜,眼前景物又开始旋转晃动。
梁松清一直守在一旁:“王爷,您冷静一点!伤势要紧!”
“冷静?”陈青宵眼睛赤红,里面盛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看看梁松清,又看看地上跪着的官员,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那个再也无法回答的人,“我怎么冷静?……他怎么……就死了?”
上京,靖王府。
靖王妃的丧事,的的确确是皇后亲自过问操办的。
府邸前搭起了素白的灵棚,挂上了惨白的灯笼,往来吊唁的官员家眷络绎不绝,脸上带着悲戚。
觉得这靖王妃死得实在太过突然。
府中上下,一片缟素。
香云穿着一身粗糙的麻衣,跪在灵堂角落,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她想起最后火被扑灭时,侍卫们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那一小堆焦黑的、无法辨认的骨头,当时她腿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府里的侍卫们,他们多是陈青宵亲手挑选、留在京中保护王妃的亲信。如今王妃罹难,他们护主不力,心中除了悲痛,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命运的忐忑。
王爷回来,会如何处置他们?
皇家派来了得道的高僧,在灵前设坛,日夜诵经,超度亡魂。梵音袅袅,香烛的气味弥漫在偌大的府邸。
法事做了好几天。最后一日,那位须眉皆白、宝相庄严的大师手持法器,绕着那口棺走了三圈,然后停下,对着前来的人合十行礼。
“王妃娘娘的魂魄,已然安息,早入轮回,投胎转世去了,生前无甚执念,去时……不悔,不怨。”
这话很快传遍了王府,也传到了那些前来吊唁的各色人等的耳中。
不悔,不怨。
此事,并未因那不悔不怨的诵经声而尘埃落定。
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在某个无星无月的深夜,朝着北境的方向,开始了一场千里夜奔。
马蹄声急促如密鼓,踏碎了官道上的寂静。
马背上的人,一身风尘仆仆的劲装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夜风吹得板结。脸上沾满尘土,嘴唇干裂出血口,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他日夜兼程,几乎不眠不休,只在驿站换马时短暂停留,喝几口水,啃几口干粮,便又翻身上马,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恶鬼在追赶。
终于,在又一个黎明将至、天色最昏暗寒冷的时分,他冲破了边境驻地的最后一道哨卡。
马儿累得口吐白沫,前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那人滚鞍下马,脚步踉跄,却片刻不停,用尽最后力气,朝着营地中央那顶最大的、属于主将的营帐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陈青宵彼时并未入睡。
他睡不着。
帐外陡然响起的急促脚步声和亲兵低声的呵斥让他骤然回神。帘子被猛地掀开,一个他留在京中王府、绝对信得过的亲卫,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他面前。
来人甚至来不及喘匀那口气,也顾不得任何礼数,抬起那张被风霜和疲惫摧残得几乎脱形的脸,嘶哑着喉咙,第一句话便如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帐中:“王爷!王妃……死得冤枉!!”
那亲卫颤抖着手,从贴胸的衣襟内袋里,掏出一张被体温焐得微温、却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呈递上来。
陈青宵接过。
纸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用炭笔精细勾勒的图画。画的是一枚玉佩。线条清晰,纹路繁复,甚至连玉料质感与雕刻的深浅转折都尽力表现了出来。
玉佩的形制、中央蟠龙环绕的纹样、边缘特殊的回字云纹……无一不分明。
这不是民间富户或寻常官员能用的东西。他太熟悉了,这是当初他们兄弟几人成年时,父皇亲自赏赐,由宫中顶级匠人雕琢,每人一块,形制相似却又细节迥异,用以彰显皇子身份的贴身信物。
图上这一块,每一个特征,都明确无误地指向了一个人。
三皇子,陈青云。
那亲卫伏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泣血:“火场清理后,有人……在王妃……王妃遗体近旁,发现了这枚玉佩的残片,陛下派去验看、主持丧仪的掌事太监,当时就看见了,那老阉狗……他什么都没说,脸色变了变,立刻就把东西收了起来。”
亲卫抬起头,眼中是压抑的愤怒与绝望:“他们认出来了!那是三皇子殿下的东西!陛下……陛下他肯定也是知情的!可他不愿意查!不愿意深究王妃到底是怎么死的,一句烛火打翻,意外失火,就把所有的嘴都堵上了!匆匆忙忙下葬,连王爷您……都不让回来!”
陈青宵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暗,眼底的情绪翻涌如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当然知道。
从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救驾之后,他那位看似温厚的二哥,还有这位骄横跋扈的三哥,看他的眼神里就再没有了兄弟间应有的温度,只剩下日益增长的忌惮与隐晦的敌意。
他并非毫无防备,只是没想到,他们的手,会伸得这么长,这么毒,直接探向了他留在后方、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软肋。
而他的父皇,为了不掀起更大的波澜,为了保住他那两个惹是生非的儿子,也为了按住他这个手握兵权、可能因此失控的皇子……竟选择了默许,选择了掩盖。
用一句轻飘飘的意外,用一场由皇后亲自操办、看似荣耀至极的葬礼,将他王妃真正的死因,连同那可能指向皇子的证物,一同埋葬进黄土。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还有地上亲卫的喘息声。
陈青宵一动不动,目光依旧钉在那张绘有玉佩的纸上,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线条看穿,看到背后那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属于他至亲之人的脸孔。
云岫确实动过混入边境的念头。
陈青宵就在那里,隔着烽烟与厮杀,也隔着重重仙家布下的、无形的屏障。
天帝幼子下凡历劫,排场果然非同一般。
那片战火纷飞的北境上空,隐隐有祥云瑞气盘桓,他稍一靠近,便如冰雪遇烈阳,周身魔气便不受控制地躁动翻腾,几乎要暴露行藏。
硬闯不得,窥探亦难。
如果又隐藏魔气,刀剑无眼,恐怕很危险。
他只得暂且按捺下心思,抽了个空隙,返回了自己在魔界深处的洞府。
说是洞府,其实不过是一处幽暗僻静、灵气稀薄的山坳,内里陈设简陋至极,只有石床石凳,与他在人间靖王府那段短暂岁月里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
他暂时远离人间纠葛,在绝对熟悉的、属于魔界的阴冷与孤寂里,厘清某些纷乱的思绪。
既回了魔界,不去拜见赤霄,于礼不合,更会惹来不必要的猜疑。
他稍作整理,换上了一身魔宫常见的玄色窄袖长袍,这才前往赤霄魔尊那终日笼罩在血色雾霭中的巍峨宫殿。
殿内依旧空旷阴森,巨大的兽首灯盏里燃烧着幽绿的火焰,将殿柱上狰狞的浮雕映照得影影绰绰。
赤霄高踞在主座之上,一手支着额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云岫注意到,之前那个依偎在赤霄脚边、姿容绝艳的美人灵曦,此刻不见踪影,空气里少了那股甜腻惑人的暖香,只剩下纯粹的、属于赤霄本人的、带着血腥与暴戾意味的威压。
云岫上前,依礼单膝跪地,垂首:“属下云岫,拜见尊上。”
赤霄的目光这才懒洋洋地扫下来,落在他身上:“前些日子,本尊召你,你却不在,去了哪里?”
云岫维持着跪姿:“回禀尊上,属下前些时日修为略有滞碍,寻了一处僻静之地闭关,以期突破。未能及时应召,还请尊上恕罪。”
“闭关?”赤霄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里听不出信或不信。他忽然从主座上起身,走下那几级冰冷的黑玉台阶,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停在云岫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云岫整个笼罩其中。
赤霄俯视着他,眼神幽深:“真的只是闭关?本尊还以为……你是觉得本尊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转而投在他人座下了呢?”
云岫心头微凛,将头垂得更低,姿态愈发恭谨:“尊上说笑了,尊上对属下有救命提携之恩,属下的性命、修为,皆是尊上所赐,岂敢有二心?”
赤霄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赤霄忽然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冰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抬起云岫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距离骤然拉近。他脸上覆着的那半边面具贴着脸颊,遮住了侧脸那道狰狞丑陋的疤痕。
云岫下意识地,脖颈的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也未必完全明晰的排斥,排斥这种被审视、被掌控、被当做所有物般打量的姿态。
赤霄指尖在他下颌处极轻地摩挲了一下,他盯着云岫面具边缘露出的、完好的那半张脸,那半张脸线条清俊,皮肤苍白,忽然低低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这次闭关看来感悟颇深,你若没有这疤……”他开口,话说了一半,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松开了钳制他下巴的手指,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罢了,你回去吧。”
云岫缓缓站起身。垂在身侧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里,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又慢慢松开。
他躬身:“……是,属下告退。”
转身,一步步退出这座阴冷压抑的大殿。
身后,那幽绿的火焰在兽首灯盏里无声跳跃,将赤霄独坐高台的孤影拉得扭曲。
云岫站在魔宫殿外,摸着自己的脸,有一丝迷茫。
他以为自己的心意会始终在赤霄身上,可是再见他时,云岫那样平静。
他把心又给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