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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师弟!我变成鹦鹉回来了 ...

  •   “咻——”
      雪团从枝杈上重重摔落,陷入深厚的积雪中。
      苏屿三两步上前,从雪堆中捧起一只通体乌黑,冻得发颤的鹦鹉。

      同伴凑了上来,“咦”了一声,“这样冷的天,怎么会有鹦鹉到华山来呢?”
      指尖戳了戳尖喙,见鹦鹉只张了下嘴,没半点声音,笑道:“还是只哑巴鹦鹉。”

      纯阳宫常教弟子“上苍有好生之德”,苏屿没多犹豫,撕下道袍袖口布料,将受冻的鹦鹉团成一团,放到身后篾条背篓里,顶着渐大的风雪下了山。

      此后数日,每每下了功课,苏屿便为鹦鹉寻来吃食。
      较室外更暖和的屋中养过一段,鹦鹉也逐渐恢复了生机,只还是不似别的鹦鹉口舌灵活,张嘴只能发出几道喑哑的吱啾声,难听极了,同舍师弟都直捂耳朵。

      苏屿本想着将其放生,可这鹦鹉便总像有灵性一般,往华山山巅飞过一圈,又回来寻苏屿了,停在道袍肩头之上,一下下用弯喙蹭他脸颊。
      一来二去,就舍不得了。

      鹦鹉好养活,一把糙米,稻谷足以饱腹,肥硕起来同时,毛色也更鲜滑亮丽。
      他抚摸着鹦鹉后背,此时细致地看过这身绒羽,似才发现什么稀罕之事:“啊,你竟然真的是纯黑,没有一丝杂色,当真是很少见呢。”

      鹦鹉羽毛颜色通常十分鲜艳,黄红,蓝绿最为常见,更有甚者一身青绿红渐变,霎是好看,纯黑的连书中都少有记载,倒不像鹦鹉,像乌鸦了。

      苏屿瞧它吃得开心,眉眼也跟着舒展起来,像两泓弯弯的上弦月:“我有个师兄,连道袍也喜欢穿一身黑,乌沉沉的,可吓人了,别人都不喜欢凑近他。”
      “你是不是也不受别的鹦鹉欢迎,才独自跑到了华山来呢?”

      *
      鹦鹉一下下啄着稻谷,苏屿趴在窗台看他,没一会就泛了困意,枕着手入了梦乡。
      梦里,便又好像回到了十来年前,初拜入纯阳宫的时日。

      他踩过千级石阶,走过两仪门,跟着师兄去拜见掌门,偶然回过头,遥遥望见太极广场上一抹与周遭浅蓝道袍格格不入的黑色身影。
      那身影十分笔挺,步履如鹤,沿石路而下,身后一负墨绿剑柄,小弟子见了,多少会有意避开。

      不足舞勺年岁的孩童总是天真,抵不住好奇:“师兄,他是谁啊。”
      师兄顺着目光瞥去,答道:“是望随,他是静虚一脉弟子,你初入宗门,大概不知道……此前,谢师伯一事后,静虚弟子在宗内,过得并不算好,习惯独来独往,也是常有的事。”

      多年前,谢云流护废帝叛逃纯阳可谓闹得中原武林一场大乱。苏屿那时还并未降生人世,他于长安长大,亦从后人评说中闻听一二,可终究已过太久太久,那些故事细节,也早就流散于时间中不再为人所知。

      吕祖大弟子被东洋剑魔之名取而代之,再提及也唯有恐悚,愤怒或不平居多。历史如车轮滚滚碾过又向前,似乎唯有纯阳宫弟子,数年如一日被困在了景龙四年的那场漫天飞雪的阒夜里。

      他们怨怪那个弃纯阳宫而去的人,怨怪掌教为何还要苦苦留存静虚一脉,为谢云流千万遍不觉厌烦的洗脱名声。

      苏屿拜过三清祖师,又拜过那个眉目温然,额间朱砂化作太极游鱼的男子。
      他尚还不懂规矩,想问便就仰着稚嫩的脸蛋:“师父,谢师伯去了哪里呢?”
      李忘生持拂尘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

      自他接任掌教以来,已经很少有人会这样胆大直白的提及谢云流相关之事,弟子们都想让这个人的名字消失,也希望他忘却,于是便心有灵犀地不再在掌门面前提起,就好像世上从没有这个人一般。

      他笑了笑:“东瀛,或者长安,扬州,藏剑,他去过许多地方,甚至连我也没有去过那样多的地方,一时半会怕是说不完了。”
      苏屿又问:“他是犯了错误的坏人吗?”
      “不,他也许犯了错误,可你若见到他,便知道他是很好的人。”
      “那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静虚弟子呢?”
      李忘生答:“人认定一件事之后,便总会觉得事情如自己想的一般,想要扭转认知太难,我们能做的,便是不畏人言,不随众而迷失,哪怕人人觉得他不好,可他在你心中是怎样的人,那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修行之途漫漫无止,读经,功课,习剑,也偶有见一身黑衣的望随持剑从殿外经过,苏屿每每要忍不住移去目光。
      如何会有这样浓烈的黑,将华山纯白的雪都压了八分姿色。

      大雪覆过数个春秋,开元二十五年,小寒,年满十六的苏屿负责落日峰当值。
      那是正午,他手持一本《南华真经》,右手笤帚在栈道扫着雪,读入了迷,便一路上行,漫步到了雪竹林。

      这里离纯阳宫主殿遥远,对崖便是论剑峰,往常无事少有弟子前来,苏屿迟迟没意识到走错了路。
      直至耳畔传来风声簌簌,剑鸣凌厉,方猝然回过神,抬起头来,恰见一蓬天光穿过细竹疏影,错落如碎金,洒在挥剑斩落竹枝的玄衣剑客身上。
      而后长剑破风,倏然而至,寒光映照在苏屿煞白的脸蛋。

      哐啦一声,道经脱手落地。
      书页被风翻得哗哗作响,苏屿仰头,对上冷峭孤拔,锋锐如刀裁的一双眉眼。
      他慌慌措措,结巴地唤了一声:“望师兄。”

      望随垂下眼。
      苏屿实在有些狼狈,道袍松松垮垮,碎发落在额前,遮住幼鹿般黑白分明的一汪瞳,长睫沾上点点雪絮,受了惊吓似的抖。
      望随声音如清泉击石的冷清:“往后注意些。”
      他收起剑,没有问为什么苏屿认识自己。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句话了。

      *
      缘分这种东西实在奇妙得很,多年以后苏屿反复回忆,也想不起那日究竟哪来的勇气,抱起雪水沾湿扉页的道经,就这般追着望随在竹林厚雪间的影子,拽住了他的衣摆。
      相顾无言,吐息急切。

      苏屿的眼睛湿亮亮的,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好像终于把这些年一直没敢做的大事完成,长出了一口气。
      “师兄,”他欣欣然问道,“望师兄,你吃午膳了吗?”

      后来的苏屿,总是喜欢来到雪竹林。
      带着两个馒头,坐在雪地里,他问望随吃不吃,望随拒绝,他还是要问,每日都要问,每日都要来,自己将馒头一小块一小块掰着就咸菜吃,有时看道经,更多时候歪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看望随练剑。

      同舍的周厘知道了,骂他:“你这个傻子,怎么能和静虚弟子走这么近呢?”
      苏屿辩解:“可是望师兄不是坏人啊!”
      周厘实在没法,却还是没忍住责备,手指点着他脑门:“你啊你,哪有用好人坏人来分人的。”
      大家约定俗成的事,你为何偏要去当那个出头鸟呢?

      苏屿心性却实在纯然,学不会千回百转的思虑,只记得李忘生与他说过,相信一个人,决定做一件事,便坚定地,不要再去听那些扰乱耳侧之声。
      望随其实很少说话,也总不理会身后跟屁虫,苏屿却不厌其烦地凑上去。

      最初是不忍他总一人孑然独行,而后便总忍不住想看他,想怎么会有人有这样清绝风姿,出尘的气质面庞,连挥剑都这样恣意洒脱。
      也会担忧,望随师兄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聒噪与不请自来,他这样冷清的人,哪怕讨厌,也是不会讲出口令人丢了颜面的。

      相识的第六个月,苏屿第一次缺席与望随的日日相见。他功课结束忘了换湿透的衣衫,不甚染上风寒,睡睡醒醒足足十数个时辰,醒来时,已是第三日的黄昏了。

      苏屿撑起身子,从窗台向外望去,见一道乌色身影,远远停留在广场外。
      这样卓然的背影,整个华山上下也能找到只一个人。

      周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他喝了药:“别看啦,就是他。”
      苏屿鼻腔还有些塞堵,嗓子闷闷哑哑,却抵不住欢快之意:“师兄怎么来看我了,他何时来的,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说着便要起身去寻,好说歹说,才被周厘以怕他复发为由按回了床榻。

      周厘深深叹了口气。
      “前日午后,大概没见着你,他就来了,许是怕自己是静虚一脉弟子身份,不进来,也不愿走,只是在外头徘徊,我去问他,他说只是路过,我就同他说,你是生病了,不是不去了。”
      “当天晚上,就不知道上哪寻了几副药来,我便煎了喂给你吃,好容易等到你醒……”
      苏屿却听着话中意思,愣道:“师兄竟一天一夜都守在这里吗?”

      他趿了半边靴,披着道袍,匆匆便往外跑,周厘拦不住,便见他闯出屋外,气喘吁吁地跑去见望随。
      恰在此时,望随也似福至心灵地转过身,两人衣袍翻飞鼓起,鬓发纷乱,撞上目光,一时怔然,在雪夜的暮色中久久对视着。

      望随声音干涩:“我……碰巧经过。”
      苏屿的气息中呵出白雾,他点点头,笑得开心:“我知道,师兄,我知道。”

      *
      开元二十七年,望随下山完成委托,归来时,为苏屿带来了一件物什。
      是一对由红线扎起,两只半个手掌大小的银色铃铛。
      “这是……”
      “前几月逢至佳节,同僚喜爱热闹,随行时,偶然所得,”望随淡淡道,“街上许多小儿亦佩在腰间,若不喜欢,便扔了吧。”
      苏屿手忙脚乱,将铃铛严严实实护在掌中:“不,我喜欢!我要的!”

      望随:“……”
      他一点点掰开苏屿紧绷的指节:“我帮你戴。”

      苏屿呆呆的“哦”了两声,松开手,任望随布满剑茧的温热指腹抚过他掌心,取走铃铛,侧俯下身,为他系在道袍绢布腰带上。

      望随神色一如往常淡泊,高挺的眉骨鼻梁在脸上错出阴影,一半没在黑暗中,却是世上难寻的英俊倜傥。苏屿没见过谢云流,却无端端想,哪怕是那曾经闻名天下好样貌的谢师伯,也未必及得上自己面前人吧。

      靠得太近,甚至能闻到师兄身上清沉好闻的林木香气,他面上发热,望随移开身子,温热的呼吸却仍微微打在他耳廓,似是关心:“脖子怎么这样红?”

      苏屿一泓秋瞳蕴着水,紧紧抿着唇,好一会,说道:“师兄去过好多地方,我,我都没去过……”讲出口的片刻,却又笑了,觉得这话莫名有些熟悉。

      如今已过春分,下华山走上十几里,便能见沿途镇子上百花盛放,苏屿却太久太久没有下山,都快忘记小时记忆中,那片纯白以外的颜色了。
      望随道:“若有机会,带你下山一观。”

      开元二十八年,谢云流与藤原广嗣决裂,于舟山成立刀宗。
      没有依依不舍的别离,只是在某个最平常不过的一天里,苏屿再没有在雪竹林等到望随。
      写了许多的信,回音寥寥。

      又一年春,他与李忘生一起坐在剑气厅前的石阶上,掌教好像总没有吓人的威严,亲切得宛如一个年长亲戚,没有架子,也总是温声和语。
      苏屿双手环抱膝盖,喃喃道:“掌门,是不是师兄厌恶我了呢?”
      李忘生:“如你这般单纯乖巧的孩子,如何会被人讨厌。”
      苏屿茫然不解:“那师兄为什么要走呢?”
      李忘生道:“世上许多事情,都要凌驾于情感上的,比如他的志向,他的信义,承诺,这些东西构成了他这个人,你看到他的种种优缺点,看到了他的义无反顾与坚定,知晓他的本性,这才是你愿意相信他的原因,也因此,才该明白他要追求的目标……有些人,总是很难留住的。”
      “那师兄、师兄还会回来吗?”

      李忘生这回便久久没有回话,苏屿转头去看,发现这个总是待弟子慈霭的的师长,发间早已掺了许多的白,眼角也生出皱纹,温醇沉静的眼睛望着遥遥的峰峦与飞雪,像在等一个杳杳无期的答案。
      少倾,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总会回来的。”

      *
      苏屿为鹦鹉起了个名字,叫阿随,闲暇便要逗弄它,“阿随、阿随”的叫。

      早起又去拜见掌门,李忘生还是那样温和的笑着,掌心抚过他肩头鹦鹉。
      “听说舟山也有许多鹦鹉,来华山的,却是第一只。”
      此时,鹦鹉嗓子里泄出来一声干巴巴的:“师弟。”
      苏屿惊讶了:“啊,它之前都不会说话,还是掌门厉害!”
      鹦鹉绕着二人飞了一圈:“师弟,师弟。”
      又不见踪影了。

      两个时辰后,在屋中歇息的苏屿等回了阿随。
      它口中衔着一支桃花,桃瓣艳丽,娇嫩欲滴。

      “师弟,师弟。”
      鹦鹉还在叫。

      苏屿将花枝插在瓷瓶中,赏到了一丝春色。
      “等师兄回来,我也要让他看看,有这样一只神奇的鹦鹉。”

      *
      当初走得着急,也没来得及告别。
      望随从来都有一身傲骨,也有自拜入静虚门下,便决意要追随的目标。

      义无反顾离去时想,事事都后悔的话,后悔也就没完没了了。
      可安顿在舟山后,面对一封封笔迹熟悉的信件,几番握笔,又不知如何回复。

      想叫他别等。
      可又知道看起来温柔的师弟,骨子里拗得很,犟得很。
      决定的事,一百头牛都拽不回来。
      像他风雨无阻,陪伴自己的一年又一年。

      他又梦回了华山,在与一刀流死战力竭,神思恍惚之际,走马灯似的想到那些年岁。

      想到华山茫茫白雪间,一道清癯的身影,抱着一把剑,或一本书,讷讷的,有一双世上最好看的眼睛,笑起来比镇上最甜的糖葫芦还要甜。

      想到苏屿生病时下山求方,独缺了一味药,那味药,是他跑遍了整个镇上的铺子才买到的,花了足足一月的薪俸。

      想到那一年七夕,街上人潮如织,女子们挤在铺子前,要买一只银心铃,据说赠予喜爱之人,便能死生不离,恩爱久长。

      想到自己明明下定决心,此次事了,便要去见他。
      怎么就差一步呢?

      再醒来时,透过鹦鹉的眼睛,他看见了师弟。
      多年不见,他个子长了,道袍形制更高了,眉眼褪去青涩,也开始被人唤作师兄了。
      他腰间还缀着红线扎起的铃铛。

      都说人死后,灵魂会回到生前最思念之地。
      望随好像并不意外。

      他回来履行承诺了。

      华山终年风雪不停,他要从山脚为他折一枝初春鲜艳的桃花。

      好多话想说,好多话说不出口。
      生时没能讲完,吝于书写,道祖为了惩罚他,成了最话多到令人厌烦的鹦鹉,却残疾得只能叫出两个字。

      师弟啊,师弟。
      好像这一生浓缩在一起,林林总总,到最后只剩下了师弟两个字。

      而后就再也忘不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师弟!我变成鹦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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