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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余波与探寻 ...

  •   第二天,肆虐了一夜的风雨终于停歇,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青石镇被彻底清洗过一遍,天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透明的湛蓝,几缕薄云如同轻纱漂浮。阳光毫无阻碍地洒下,照亮了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路面蒸腾起若有若无的水汽。
      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青草和河水被搅动后特有的腥甜气息,一切都显得焕然一新,生机勃勃。
      然而,镇口那家名为“倦鸟”的花店和咖啡馆,却连续几天都没有开门。
      那扇总是早早敞开的木门紧闭着,卷帘门也未曾拉起,门外的花架空荡荡的,失去了往日缤纷的色彩。橱窗后的暖黄色灯光没有亮起,里面一片昏暗沉寂,与周围被阳光照耀的明亮街道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镇上的人们很快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景象,开始有了些低声的议论和猜测,像水面泛起的涟漪,在茶余饭后扩散开来。
      “沈老板是不是病了?这都三天没开门了,真是稀奇。”
      “许是临时出门办事了吧?不过说起来,沈老板好像很少离开咱们镇子啊,他那店,就跟长在这里似的。”
      “小芸那丫头这几天也没见着人影,店里一个看顾的人都没有,怪冷清的。早上想买束花都没处买去。”
      林栖听着这些充满关切却又不得要领的议论,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调料铺。他知道沈倦没有离开这座小镇,他就在河上游那个寂静的院子里。
      他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在一个绝对安全、不被外界打扰的角落里,独自去面对、去消化那场彻底的、永恒的、撕心裂肺的失去。那种痛苦,林栖甚至无法想象其万分之一。
      周砚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异常的状况,他风风火火地找到正在河边独自散步的林栖,古铜色的脸上眉头紧锁,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林栖,你说沈老板这到底是怎么了?这都几天了,店也不开,人也不见影子!我去他河上游那个院子外头喊过好几声,嗓子都快喊哑了,里头静悄悄的,一点回应都没有!这太不像他的作风了!他从来不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人!是不是那晚风雨太大,出了什么意外?还是……”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粗犷的细心,“还是跟他之前心神不宁的样子有关?那面镜子?”
      林栖看着周砚那双清澈见底、满是真诚担忧的眼睛,心中挣扎如同沸水。犹豫再三,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无法将那惊世骇俗、关乎时间与灵异的真相和盘托出。
      他只能垂下眼睑,避开周砚探究的目光,含糊地、声音有些发涩地说:“他……可能是失去了一位……一位很重要的故人。打击太大了。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故人?”周砚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浓黑的眉毛耷拉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唉,难怪……我说他怎么前些日子就跟丢了魂似的……原来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力拍了拍林栖的肩膀,那力道带着军人特有的实在,也传递着一种无言的安慰,“你也别太担心了,沈老板……他跟咱们不太一样。我虽然说不清楚,但总觉得他……他能扛过去的。他可不是那种会被轻易打倒的人。”
      周砚的话语里,似乎也带着某种青石镇居民心照不宣的、对沈倦不同寻常之处的模糊认知和包容,他们或许不了解全部,但选择了尊重和沉默的守护。
      带着满腹的忧虑和一丝寻求理解的渴望,林栖又去了清心茶馆。
      茶馆里依旧萦绕着宁静平和的氛围,程默正端坐在茶海前,垂眸摆弄着茶具,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外界的纷扰都与他无关。
      只是,林栖敏锐地察觉到,程默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宇间也笼罩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像远山间化不开的薄雾。
      他没有多言,只是安静地坐在了程默对面的蒲团上。程默也没有抬头,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过了一会儿,他将一杯刚沏好的、汤色清亮、温度适中的茶,无声地推到林栖面前。茶香袅袅,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沈老板的事,”程默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平淡,如同山涧流过石上的溪水,“非你我所能揣度,亦非人力所能挽回。”
      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总是显得淡漠的眸子看向林栖,目光却似乎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深处,“有些界限,生来便存在。一旦强行跨越,看到了不该看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便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无知而安宁的世界了。你……”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古老的智慧般的告诫,“好自为之。”
      林栖心中凛然,他明白程默的意思。他是在提醒自己,过于执着地深入沈倦那个充满迷雾和禁忌的世界,可能会被卷入无法预料的漩涡,甚至带来自身无法承受的后果。
      这份提醒带着善意,也带着一丝对未知力量的敬畏。
      但此刻,林栖心中对沈倦处境的担忧,对他所承受痛苦的感同身受,早已如同蓬勃生长的藤蔓,牢牢压过了对自身未知命运的恐惧。他无法就此袖手旁观。
      接下来的几天,林栖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辰,不由自主地踱步到河上游那个寂静的院落外。
      他不敢贸然敲门,也不敢高声呼唤,只是像一个忠诚的哨兵,在院墙外不远不近的地方徘徊、驻足。
      院门始终紧闭着,如同沈倦紧闭的心扉。里面寂静无声,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叹息声,甚至连一丝生命活动的气息都感觉不到,死寂得让人心慌。
      他只能通过门下那道细微的缝隙,判断似乎偶尔有人进出——因为门内侧边缘的泥土痕迹,有时会被新鲜带出的湿土覆盖。
      这种无声的等待和猜测,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直到第五天的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镇上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家常饭菜的香气。
      林栖像前几天一样,怀着不抱什么希望的心情,再次来到院外。然而,这一次,他却意外地发现——那扇紧闭了数日的厚重院门,此刻竟然是虚掩着的!留下了一道窄窄的、仿佛邀请又仿佛无意识的缝隙!
      他的心猛地一跳,血液流速骤然加快。在院门外犹豫、挣扎了片刻,理智与情感激烈交锋,最终,那份深切的担忧还是战胜了所有的顾虑。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然后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推开了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院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景象,与他那晚在暴雨中看到的狼藉破败已截然不同。显然被人细致地、耐心地整理过了。
      虽然地面上依旧残留着一些风雨肆虐后难以完全抹去的痕迹,比如几处颜色略深的泥印,几片被风吹断还来不及彻底清理的细小枯枝,但那些倒伏的花草大多被小心地扶起,用木棍勉强支撑着,或者已经被清理掉,空出的土地被重新平整过,显得干净而肃穆。
      沈倦就坐在那株需要数人合抱、仿佛承载了无数秘密的参天古树下的石凳上,背对着院门。他穿着一件干净的、颜色素雅的灰色布衣,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寂寥,仿佛随时会融于这片静谧之中。
      他没有回头,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或者凭借某种超越常人的感知,知道了来者的身份。
      他用那沙哑得几乎变了调、像是被粗糙砂纸打磨过的声音,异常平静地、听不出什么情绪地说:“你来了。”
      林栖的心像是被这平静之下蕴含的巨大悲伤轻轻刺了一下。他默默地走到沈倦身边,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试图去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只是选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暮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弥漫开来,四合拢聚。远处镇上依稀传来的零星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模糊的人声、犬吠声、碗碟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属于人间的、温暖的背景音。
      而这小院里,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被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寂静笼罩着,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古树叶片时最细微的沙沙声,静得让人心慌,仿佛能吞噬掉所有的声音和希望。
      “他走了。”不知过了多久,沈倦望着古树那粗糙皲裂、写满岁月痕迹的树干,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却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不像是在对林栖倾诉,更像是在对自己重复一个终于不得不接受、无法再逃避的、冰冷的事实,“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灵机已绝,维系了百年的契约……完成了。他……回归了天地,与这株他本体所依的古树,与那清冷的、他汲取了无数岁月的月光,真正融为一体了,再无分离。”
      他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那夜暴雨中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挣扎,只剩下一种仿佛被掏空了所有情绪、泪水已然流干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旷。
      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百年等待,无数个日升月落,原来……都只是为了这一次,好好的、彻底的告别。”沈倦微微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但那弧度却苦涩到了极致,扭曲成一个比放声痛哭还要难看的表情,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苍凉,“以前……总是不甘心啊……总觉得下一次月圆,下一次灵力汇聚,他还能再凝聚成形,总觉得还能再见,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总觉得,下一次,一定会比上一次维持得更久一些……抱着这点微弱的希望,才能一天天、一年年地熬过来……现在……”
      他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疲惫的颤抖,“镜碎了,他散了……终于……可以放下了。”
      林栖心中巨震,如同被重锤击中。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被彻底击垮、形容枯槁、一蹶不振的沈倦,会看到他被无尽的悲伤吞噬、淹没。
      却万万没有想到,在经历了最深最痛的失去之后,在等待的尽头迎来永恒的虚无之后,沈倦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脏揪痛的释然。
      那压垮他的、漫长到令人绝望的等待,那如同诅咒般缠绕着他的执念,终于……结束了。
      虽然是以一种最残酷、最彻底的方式。支撑他度过漫长岁月的支柱轰然倒塌,却也同时卸下了那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名为“期望”的重担。
      “沈老板……”林栖轻声唤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发现自己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任何一句足以抚平这百年伤痕的安慰之语。任何人类的言语,在这跨越了时光的宏大悲伤面前,都显得如此肤浅、如此无力。
      沈倦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林栖。
      他的眼睛依旧红肿着,眼周带着浓重的青黑色阴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大病初愈,又像是久未见到阳光。
      但那双总是盛满了化不开的孤寂与疏离的浅色眸子里,此刻却像被那场狂暴的暴雨彻底洗刷、涤荡过的夜空,虽然仍有散不去的、厚重的阴霾与悲伤沉淀在眼底,但奇异般地,透出了一点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属于“新生”的微光。
      那是一种从无尽轮回的等待中解脱出来后,尽管疲惫、尽管伤痛,却终于能够看向“以后”的、茫然而又带着一丝决绝的微光。
      “谢谢你,林栖。”沈倦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林栖耳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部分心防的柔和,“谢谢那晚……你冒着那么大的风雨来找我。也谢谢……你现在还在这里。”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关于阿昙的具体往事,没有倾诉他们之间跨越物种与时间的深情,也没有解释任何关于他自己非人身份、长生之谜的只言片语。
      但这一句简短的、发自内心的感谢,却像一把被小心翼翼捂热了的、古老的钥匙,带着温度,轻轻地、试探性地叩开了他紧闭了百年、甚至更久的心扉的一条细小缝隙。
      最沉重的秘密已然随着阿昙的消散而揭露,最漫长的等待已然在暴雨中彻底落幕,他似乎……不再需要将那身用来抵御无情时光和噬骨孤寂的厚重盔甲,穿戴得那么严密、那么一丝不苟了。
      林栖看着沈倦眼中那点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却顽强不肯熄灭的微光,看着他那虽然憔悴却隐隐透出某种内在转变的侧脸,自己心中那沉甸甸地压了数日的石头,似乎也随着他这句感谢,悄然松动了一些。
      他知道,愈合需要漫长的时间,甚至可能永远都会留下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疤。但至少,沈倦没有选择在彻底的失去后,将自己完全封闭在那座时间的坟墓里。
      他走了出来,坐在了这暮色中的院子里,甚至……向他这个“外人”,袒露了一丝真实的情绪。
      这,或许就是这场巨大不幸中,唯一的、微弱却珍贵的万幸。而前方的路,无论是对沈倦,还是对无意间窥见了这个世界另一面的林栖,都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等待着他们一步一步,去艰难地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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