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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远客将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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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绸在灯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像一匹凝固的晚霞。
温苒放下手中的第三份礼物方案,指尖按了按太阳穴。电脑屏幕上,三家不同档次的滋补品礼盒对比图排列得整整齐齐——价格、成分、包装、口碑评分一应俱全。这是她习惯的工作方式,用数据和逻辑破解一切难题。
可这一次,数据给不了她答案。
“还在选?”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宁远栩端着一杯温牛奶放在她手边。男人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棉质居家服的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工作室里待了一整天,他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金属与炭火气息,混着沐浴露的清爽,形成一种奇特的、只属于他的味道。
温苒向后靠进椅背,接过牛奶:“你爸妈喜欢什么?虽然同在一个县,但你知道的,我爸妈那儿是教师宿舍楼,你家是临街的铁匠铺……”她顿了顿,寻找合适的词,“氛围不同,喜好可能也不同。”
她没说的是,父母当初会同意相亲,正是因为亲自去过宁家铁匠铺,见过宁远栩本人。但那时的“考察”和如今的“正式见面”,性质天差地别。
“他们什么都不缺。”宁远栩绕到她身侧,俯身看屏幕,“我妈上个月电话里还在说,家里今年腊肉腌多了,让我问问你要不要。”
“那不一样。”温苒摇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我本人。”
照片和真人之间,隔着无法量化的距离。
宁远栩直起身,走到她对面,倚着书桌边缘看她。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在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目光很沉,沉得像他工作室里那些未经打磨的生铁。
“紧张?”他问。
温苒沉默了两秒,诚实点头:“有一点。”
这个承认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在谈判桌上面对百亿项目的客户时,她心跳都不会快半拍。可想到明天要见的是宁远栩的父母——那两个在照片里笑容朴实、会连夜赶制红绸被面的老人——她竟然感到一种陌生的忐忑。
宁远栩看了她几秒,忽然转身走向客厅角落的储物柜。温苒看着他翻找的背影——肩背宽阔,动作利落——心里那点莫名的焦躁渐渐平息。这是宁远栩最神奇的地方:他话不多,但存在感极强。只要他在,再乱的局面似乎都能稳住。
“找到了。”他拿着一个深褐色木盒走回来,盒子表面有天然的木纹,边缘用黄铜包角,看起来古朴厚重。
“这是什么?”温苒接过盒子,入手沉甸甸的。
“打开看看。”
她掀开盒盖。
盒内铺着墨绿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对铁艺名片匣。
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金属或皮质,而是用铸铁整体锻打而成,表面呈现独特的锻打纹理——每一道锤痕都清晰可见,却又在整体上构成了流畅的波浪纹。名片匣的盖子上,錾刻着精致的纹样:左侧是书本与钢笔的抽象线条,右侧是铁锤与火焰的变形组合,中间用极细的金属丝镶嵌出一个“和”字的篆体。
“你……”温苒抬起头,眼里有惊讶,“什么时候做的?”
“这两个月。”宁远栩在她身边坐下,拿起其中一个,拇指抚过书与笔的纹路,“你爸妈是教书人,这是他们的图腾。我爸打了一辈子铁,这是他的印记。中间这个‘和’字——”
“我知道。”温苒轻声接话,“和而不同。”
宁远栩点头,把名片匣放回她手心:“铁是我从老家铺子带来的老料,锻打了九遍。纹样设计改了二十多稿,最后这个版本,我爸应该能看懂铁锤的部分,你爸妈应该能看懂书笔的部分。”
温苒摩挲着冰凉的铁器表面。铁是冷的,但被他握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体温。这对名片匣不昂贵,不张扬,却沉甸甸的,充满了心思和时间的重量。
“你早就想好了。”她不是询问,是陈述。
“嗯。”宁远栩承认,“你选的那些都好,但这是‘我们’的礼物。我做的,你送的。给他们,也给我们自己。”
“我们”这个词,被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却让温苒心口微微一烫。
她把名片匣小心放回盒子,合上盖子,转头看他:“你爸妈……对我的印象还停在照片上,会不会有落差?”
话问出口,温苒自己先怔了怔。这不像她会担心的问题。在职场,她靠实力说话;在生活,她自有她的底气。可此刻,这个简单的问题里,竟然藏着一丝她不愿承认的在意——在意那对朴实老人是否会喜欢真实的她,而不只是照片上那个“条件合适的相亲对象”。
宁远栩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手,用指背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这个动作很轻,带着薄茧的触感划过皮肤,有些痒,有些暖。
“温苒,”他说,“我妈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除了我,就是她绣的被面。她给我发消息,说熬了三个晚上,要带一床红绸被面给你——按我们老家的规矩,这是给新媳妇的见面礼。”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爸,一个话比我还少的人,把他爷爷传下来的工具包翻出来了,擦了又擦,说要带来给我‘镇工作室’。其实那套工具早就过时了,但他觉得,这是他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温苒的睫毛颤了颤。
“所以他们不是来审核你,”宁远栩收回手,看着她眼睛,“他们是来爱你的。笨拙地,用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来欢迎家庭的新成员。”
客厅的钟滴答走着。
温苒忽然想起父母当初去铁匠铺“考察”宁远栩的情景。母亲后来在电话里说:“小伙子话不多,但眼神实在,手上功夫也扎实。铺子里挂着他打的农具,街坊都说耐用。”父亲则补充:“我看他记账的笔记本,字写得端正,是个认真人。”
那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替她把关,筛选,确保她选择的是一条“稳妥的路”。而宁远栩的父母,准备的是红绸被面和祖传工具,关心的是她是否暖和,她丈夫的工作是否踏实。
没有高低对错,只是……温度不同。
“我明白了。”温苒深吸一口气,合上电脑,“那就这个。我再配两罐好蜂蜜,名片匣配蜂蜜,一个外用,一个内服,刚好。”
“蜂蜜我准备了。”宁远栩起身,“老家养蜂人自产的,没加糖。我妈说城里的蜜甜是甜,但没花香。”
花香。温苒在心里重复这个词,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笑什么?”宁远栩看她。
“没什么。”温苒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就是觉得……挺新鲜的。”
她走到窗边。城市夜景铺展在脚下,霓虹流光勾勒出天际线。这是她奋斗了十年的战场,每一栋写字楼里都有她拼过的痕迹。而明天,这片钢铁森林里,将要迎来两个从县城小镇带着红绸被面和旧工具包的老人。
奇妙的交汇。
“对了,”宁远栩从背后靠近,手臂松松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明天我去接站,你忙你的。他们到家里估计下午了,你正常下班回来就行。”
“我可以调休——”
“不用。”他打断她,声音闷在她肩窝里,“你做你自己就好。他们想见的是真实的温苒,不是刻意调整时间表的温苒。就像当初我爸妈去你家铺子见我,见的也是真实的我。”
温苒侧过脸,额头蹭了蹭他的鬓角。这个动作最近越来越自然了,像是身体自发的需求。
“宁远栩。”
“嗯?”
“你真好。”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太肉麻了,不符合她的人设。但宁远栩没笑。他收紧手臂,把她更完整地拥进怀里。
“我只是比你早一点学会,”他低声说,“怎么接纳那些笨拙却滚烫的爱。”
窗外,城市灯火绵延至视线尽头。温苒靠在他怀里,忽然觉得那些光不再冰冷遥远。它们像无数细小的炭火,在这个初冬的夜里,静静燃烧着暖意。
同一时间,七百公里外的县城小镇。
宁家二楼的老式缝纫机还在嗡嗡作响。
王秀云戴着老花镜,指尖捏着大红绸布,针脚细密匀称地向前推进。被面上是鸳鸯戏水的图样——老花样了,年轻人可能觉得土,但她觉得喜庆。儿子第一次带媳妇回家见父母,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缝纫机旁还放着一个崭新的枣红色绒布首饰盒,以及一个厚厚的红色信封。
“还不睡?”宁建国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搪瓷杯。
“最后几针。”王秀云头也不抬,“你工具包收拾好了?”
“擦了第三遍了。”宁建国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喝了口浓茶,“远栩那工作室,用的都是电动设备,我这老家伙带去,别让孩子难做。”
“难做什么?”王秀云咬断线头,拎起被面检查,“你那是祖传的手艺,他再厉害,也是你儿子。再说了,当初人家温老师夫妇来铺子里看远栩的时候,不也夸你手艺扎实?”
提到温苒父母,宁建国表情认真了些:“那不一样。赵老师他们是文化人,看的是人品、心性。咱们这次去见的是人家闺女本人,得拿出诚意。”
王秀云叠好被面,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她的目光落在首饰盒和信封上,忽然叹了口气。
“建国,你说咱们准备的这些……会不会太土了?人家城里姑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宁建国放下杯子,走过来拿起那个红色信封,捏了捏厚度:“土不土的,是咱们的心意。当初俩孩子领证领得急,咱们没赶上。现在见面了,该有的礼数就得有。”
“十万零一……”王秀云喃喃道,“会不会太少了?我听人说现在城里彩礼都……”
“不是彩礼。”宁建国纠正她,“是咱们给儿媳妇的见面礼。万里挑一,图个吉利。再说了,”他看向妻子,“你看远栩提起那姑娘时的眼神,那是真心喜欢。咱们对人家姑娘好,就是对儿子好。”
王秀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被面、首饰盒、信封一起装进一个崭新的布袋里,又在外面裹了层防水布。
“行,那就这样。明天早点起,我做的桂花糖再多装两罐,姑娘家应该爱吃甜的。”
“知道。”
灯熄了。小镇陷入沉睡。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静谧,安详。
第二天下午五点,温苒准时结束跨国视频会议。
她关掉摄像头,对助理交代了几句合同修改意见,拎起包走向电梯。路过落地窗时,她停下脚步,玻璃倒影里的女人穿着浅灰色羊绒套装,珍珠耳钉,唇色是恰到好处的豆沙红。
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但当她按下电梯下行键时,手指在“1”和“B2”之间停顿了一秒。
最后按了“1”。
电梯匀速下降,数字跳动。温苒看着镜面门上的自己,忽然想起昨晚宁远栩说的话。
“他们是来爱你的。笨拙地,用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那她呢?作为接受了这份爱的“新成员”,她该回馈什么样的温度?
电梯门开,一楼大厅的喧嚣涌进来。温苒踏出去,脚步却比平时慢了些。她穿过旋转门,初冬的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杂的气息。
手机震动。
宁远栩发来消息:“接到了,刚上车。妈有点晕车,开慢点,大概六点半到。”
后面跟了一张照片:高铁站出口,宁远栩推着行李车,车上堆着两个巨大的编织袋和一个鼓囊囊的旅行包。一对中年夫妻跟在旁边,女人穿着暗红色的棉服,男人是深蓝色的工装外套,两人都在笑,朝着镜头的方向挥手。
照片有点糊,可能是宁远栩单手拍的。但温苒还是看清了他们的脸——宁远栩的眼睛像父亲,鼻子和嘴型像母亲。是很朴实的、被岁月打磨过的面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深,很真实。
温苒放大照片,看了好几秒。
然后她回复:“路上小心。家里见。”
收起手机,她转身走向商场负一层的生鲜超市。不需要刻意挑什么了,她想。就买些新鲜食材吧,今晚宁远栩下厨,她可以帮忙打下手。真实一点的相处,比任何贵重礼物都重要。
像照片里那种朴实的笑容一样,真实就好。
六点二十五分,温苒到家。
她把买好的菜放进厨房,又将那对铁艺名片匣摆在客厅茶几显眼的位置。想了想,又去卧室换了套衣服——不是家居服,也不是正装,而是一件燕麦色的针织长裙,外搭同色系开衫。柔软,温和,但不失得体。
刚换好,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
温苒深呼吸一次,走向玄关。
门开了。宁远栩先进来,手里拎着最重的那个编织袋。接着是一对夫妻——和照片里一样,只是真人更生动些。王秀云一进门就睁大眼睛,打量着这个宽敞明亮的客厅,表情有点拘谨,又满是新奇。宁建国则沉稳得多,目光扫过客厅陈设时,在阳台那盆长势很好的绿萝上多停了两秒——温苒记得宁远栩说过,他父亲喜欢侍弄花草。
“爸,妈,这是温苒。”宁远栩侧身介绍。
“叔叔阿姨好。”温苒上前一步,微笑,“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王秀云连忙说,目光落在温苒脸上,眼里闪过清晰的惊艳和欢喜,“哎呀,照片上看就俊,真人更俊!这气质,这身段……”
她不知该怎么夸,干脆拉过温苒的手,用力握了握。手掌粗糙,温暖,有力,虎口处有厚茧——那是常年做针线活留下的。
温苒被这直接的肢体接触弄得怔了一瞬,但很快适应过来,反手也握了握:“阿姨才好看,远栩的眉眼像您。”
王秀云顿时笑开了花。
宁建国咳了一声,从行李里拿出一个布袋:“家里带的,一点腊肉、干菜,还有你阿姨做的桂花糖。不值钱,别嫌弃。”
“谢谢叔叔。”温苒双手接过。布袋很沉,腊肉的咸香和桂花的甜香透过布料隐隐飘出来。
“先换鞋,坐下歇会儿。”宁远栩已经把行李都挪进来,关上门,“苒苒,给爸妈倒杯水。”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王秀云话没说完,温苒已经走向厨房。
她烧水,洗杯子,动作流畅自然。玻璃杯是宁远栩之前挑的,厚实,握感好。她泡了宁远栩准备好的老家茶叶,端到客厅。
王秀云和宁建国已经坐在沙发上,坐姿很端正,手放在膝盖上,像在别人家做客。宁远栩正在拆那个最大的编织袋,从里面掏出一床用塑料薄膜仔细包好的被子。
“妈,你这……”他失笑,“真带来了?”
“那当然!”王秀云来了精神,站起来帮忙拆,“这可是我一针一线缝的,绸子面,棉花是新弹的,又轻又暖!你们城里暖气足,但睡觉还是棉花被透气!”
塑料薄膜剥开,大红绸被面露出来。灯光下,鸳鸯戏水的图样金线闪闪,针脚密得惊人。王秀云献宝似的展开一角:“苒苒你看,这水波纹,我改了三次样子才满意。这鸳鸯的眼睛,用的是最细的绣线,点了两百多针呢。”
温苒走近,指尖轻轻触摸被面。绸子光滑冰凉,刺绣部分却有细微的凸起感。她不懂刺绣,但看得出这功夫极深——每一针都均匀,每一处转折都流畅。
“太精美了。”她由衷地说,“谢谢阿姨,这太费心了。”
“费心啥,就是点心意。”王秀云笑得眼睛弯弯,却没有立刻收起被面,而是转身从随身的布包里,郑重地拿出一个枣红色绒布首饰盒,和一个厚厚的红色信封。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格外认真,拉着温苒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苒苒,阿姨还有两样东西要给你。”
温苒看着那个明显是装首饰的盒子和那个信封,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但面上依然保持得体的微笑:“阿姨您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礼数。”王秀云打开首饰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五件金饰:项链、手镯、耳环、戒指、胸针,都是素雅大方的款式,金子的成色极好,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五金’,咱们老家的规矩,男方家给新媳妇的见面礼。”王秀云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当初你和远栩领证领得急,咱们没赶上。后来你们一直在忙,现在总算见面了,这该有的礼数,阿姨得补上。”
她把首饰盒推到温苒面前,又拿起那个红色信封:“这是十万零一块钱。钱不多,就是个意思——万里挑一,你是我们宁家万里挑一的好媳妇。”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
温苒看着眼前这两样东西,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以她的经济条件,这些并不算什么大数目,可她知道,对宁家这样的小镇手艺人家庭来说,这几乎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她抬头看向宁建国,这位沉默的父亲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有种朴素的郑重。
她又看向宁远栩,他站在沙发旁,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微微颔首——那是让她安心接受的意思。
“阿姨,叔叔,”温苒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软了些,“这太贵重了。”
“贵重啥,该给的。”王秀云握紧她的手,“婚礼怎么办,看你们年轻人自己的安排。但咱们老辈人的规矩不能废。收下吧,啊?这是阿姨叔叔的一点心意。”
温苒沉默了几秒,然后双手接过首饰盒和信封,放在膝上,郑重地说:“谢谢叔叔阿姨,我会好好珍惜的。”
她没有推辞,因为她明白,推辞反而会伤了两位老人的心。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和祝福。
王秀云见她收了,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绽开笑容:“这就对了!来来,再看看这个——”
她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对银镯子,款式古朴,显然有些年头了:“这是我婆婆,也就是远栩奶奶传给我的。不值什么钱,但戴了几十年了。你也收着,图个传承的意头。”
温苒接过那对温润的银镯,触手生温,上面有细微的划痕,是岁月留下的印记。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这种被全然接纳、被郑重对待的感觉,陌生,却滚烫。
“谢谢阿姨。”她这次的声音更轻,却更真诚。
另一边,宁建国也打开了工具包。那是一个深褐色的牛皮包,边缘磨损得发白,但油光锃亮,显然经常护理。他小心翼翼地把工具一件件拿出来:锤子、钳子、凿子、量具……每一件都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握柄处浸着深色的汗渍和油渍,是岁月留下的包浆。
“这都是我爷爷的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宁建国拿起一把锤子,掂了掂,“宁家铁匠铺传了五代,这些家伙什跟了四代。钢口好,用顺手了,比现在机器压的趁手。”
宁远栩蹲下来,接过锤子仔细看:“这把是曾祖打的吧?我记得柄上有他刻的记号。”
“嗯,民国十二年打的。”宁建国指给他看一个极小的、已经模糊的刻痕,“那时候宁家铁匠铺在镇上数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表情里有种朴素的骄傲。
温苒看着这一幕,心里最后一点紧张也消散了。这个家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具象化的传承感——从绣花被面到祖传工具,从银镯子到金饰,每一件都带着温度,每一件都在说:欢迎你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
“苒苒。”宁远栩忽然叫她。
她回过神。
宁远栩从茶几上拿起那个深褐色木盒,递给她:“该我们了。”
温苒接过,走到宁建国和王秀云面前,打开盒子。
“叔叔,阿姨,这是我和远栩准备的礼物。”她声音清晰温和,“远栩亲手打的名片匣,纹样是书笔和铁锤的结合,取‘和而不同’的意思。听说叔叔喜欢写字记事,阿姨和街坊往来也多,这个平时放名片、放便签都合用。”
王秀云“哎哟”一声,小心翼翼拿起一个,翻来覆去地看:“这铁打的?这么光溜!这花纹……这是书和笔吧?绣花样子我见过类似的!”
宁建国也拿起另一个,拇指摩挲着锻打纹理,又仔细看那个“和”字篆书,良久,点点头:“好铁。锻打火候到位,纹理自然。这字錾得也工整。”
他看向宁远栩,眼里有赞许:“手艺没丢,心思也长进了。”
宁远栩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看向温苒。那眼神里有种柔软的东西,像是在说:你看,他们懂。
晚饭是宁远栩下厨,温苒打下手。王秀云本来要帮忙,被温苒按在沙发上看电视:“阿姨坐了一天车,歇着。明天尝尝我的手艺。”
厨房里,宁远栩系着围裙炒菜,温苒在旁边洗菜切水果。抽油烟机嗡嗡响,油锅滋啦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家常的烟火气。
“你爸妈比照片上更亲和。”温苒一边切橙子一边说。
宁远栩翻炒的动作顿了顿,侧头看她:“真心的?”
“嗯。”温苒把橙子装盘,“直接,实在,不绕弯子。和我爸妈……温度不同。”
“紧张了一整天,就得出这个结论?”
“不止。”温苒靠在水池边,看着他,“还得出结论,这种直白的表达,虽然一开始不习惯,但……挺暖的。尤其是那‘五金’和十万零一——”她顿了顿,“我知道那对他们来说不是小数目。”
宁远栩关了火,把菜装盘,然后转身面对她。厨房暖黄的灯光下,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眼神却清亮。
“那是他们攒了很久的。”他轻声说,“我妈从去年咱们领证后就开始准备了。金饰是她挑了好几个店选的,钱是她和我爸一点一点存的。他们觉得,这是必须给儿媳妇的体面。”
温苒心头一热。她走上前,抬手用纸巾擦掉他额角的汗:“我会好好收着的。等以后……传给下一代。”
宁远栩捉住她的手腕,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一下。一个带着油烟味和承诺的吻。
“端菜。”他松开她,嘴角有笑意。
温苒摸了摸嘴唇,也笑了。
晚饭气氛很好。王秀云不断给温苒夹菜,宁建国话不多,但每次温苒说到工作上的事,他都听得很认真。当温苒提到最近在推进的“传统工艺数字化转型”项目时,宁建国忽然问:“就像咱们铁匠铺,也能‘数字’?”
温苒放下筷子,认真解释:“比如远栩的工作室现在做的线上课程,把打铁的基本流程拍成视频,配上讲解,让有兴趣的人可以远程学习基础。再比如,我们可以把铁器的制作过程做成三维动画,展示每一道工序的原理……”
她说着,注意到宁建国虽然表情似懂非懂,但眼神专注,是真的在努力理解这些对他而言全新的概念。
“爸,”宁远栩接话,“简单说,就是让更多年轻人知道,打铁不只是打农具,它可以是一门艺术,一种生活方式。”
“艺术……”宁建国重复这个词,若有所思,“你爷爷那辈,打把菜刀都要在刀背上刻朵梅花,说用着心情好。这算艺术不?”
“算。”温苒肯定地点头,“而且是实用的艺术。”
王秀云在旁边听着,忽然感慨:“时代真是不一样了。咱们那时候,手艺就是吃饭的本事,哪想过这么多。”
“但内核没变。”宁远栩给他母亲夹了块排骨,“都是把一件事做好,做精,做到有人认可。”
这话朴实,却在理。温苒看着宁远栩在父母面前温和而坚定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奇特的融合感——他既扎根于父辈传下的泥土,又舒展向妻子所在的天空。
饭后,温苒陪王秀云在阳台看城市夜景。宁建国和宁远栩在客厅喝茶,低声说着铁匠铺最近接的活计。
“苒苒啊,”王秀云忽然拉住她的手,声音压得很低,“那钱你存着,当私房钱。金饰平时不爱戴就收着,不碍事。就是那对银镯子……”她顿了顿,“你偶尔戴戴,让它沾沾你的活气。”
温苒听懂了这个朴素的老辈人的心思——银饰要戴才有灵气,才能把福气传下去。
“好。”她轻声应道,“我平时工作场合戴珍珠多,但周末在家时就戴这个。”
王秀云眼眶又有点红,这次没别开脸,只是用力拍了拍温苒的手背:“好孩子。”
晚上九点半,安排宁家父母洗漱休息。客房早就收拾好了,温苒还特意在床头放了一对新的护颈枕——她知道老人颈椎大多不好。
关上门,主卧里只剩他们两人。
温苒长长舒了口气,倒在床上。宁远栩走过来,坐在床边,手指插进她发间,轻轻按摩头皮。
“累坏了?”他问。
“还好。”温苒闭着眼,“就是……情绪浓度有点高。你爸妈给的东西太厚重了。”
“觉得有压力?”
“不是压力。”她睁开眼,看着他,“是觉得……得对得起这份心意。你明白吗?那不仅仅是钱和金子,那是他们半辈子的积蓄,是他们能想到的最郑重的欢迎。”
宁远栩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缓缓按摩着。
“所以你会好好收着,好好戴着那对银镯子,周末在家时会泡我爸妈带来的茶,会把我妈做的桂花糖分给同事,会把我爸的工具包放在工作室显眼的位置。”他低声说,“这就是对得起。”
温苒怔了怔,然后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做这些?”
“因为我了解你。”宁远栩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你不是那种会把别人心意束之高阁的人。你会用你的方式,让这些心意活在你的生活里。”
这话说到了温苒心里。她确实已经在想,那十万零一块钱可以怎么用——也许可以成立一个小基金,用于支持传统手艺人的创新尝试。金饰她平时戴的机会不多,但重要的家庭场合可以戴。银镯子,就像她答应王秀云的,周末在家时会戴。
“宁远栩。”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嗯?”
“你爸妈给了我一个家。”她轻声说,“一个很具体、很有温度的家。”
宁远栩的呼吸滞了一瞬。黑暗中,他的眼睛很亮。
“那也是你的家了。”他声音微哑,“从今天起,你有两个家。一个教你走得稳,一个让你走得暖。”
温苒心头一热,把他拉近,吻了上去。
这个吻开始是温柔的,然后逐渐加深,变得炽热。宁远栩回应着她,手臂收紧,将她整个拥入怀中。衣物在缠绵中一件件褪去,肌肤相贴时,两人都满足地轻叹了一声。
“你爸妈就在隔壁……”温苒在亲吻的间隙含糊地说。
“墙很厚。”宁远栩吻她的锁骨,“而且,我们合法。”
温苒轻笑,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里。是啊,合法。不只是法律意义上的,更是两个家庭都郑重认可、都用心祝福的合法。
接下来的时间里,宁远栩用行动表达着他的心情。他的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温柔,更专注,更像一种仪式——一种确认彼此属于对方、也属于两个刚刚交汇的家庭的仪式。
温苒在他的引领下一次次攀上高峰,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刻被他牢牢接住。在这个过程里,她不是温总,不是永远优秀的女儿,她只是温苒,一个被丈夫深深爱着、被新家人全然接纳的女人。
最后的时刻,她眼前炸开一片白光。恍惚中,她听见宁远栩在她耳边,用气声说:
“欢迎回家,苒苒。”
不是情话,不是承诺,而是一句简单的欢迎——欢迎你来到这个家,欢迎你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温苒在余韵中颤抖,更紧地抱住了他,泪水无声滑落。
是啊,回家了。
深夜,温苒在宁远栩怀里昏昏欲睡时,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
她勉强睁开眼,宁远栩已经先一步拿过来,看了一眼屏幕,递给她。
“你妈。”
温苒瞬间清醒了大半。她接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妈,这么晚还没睡?”
电话那头,赵婉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晰得体:“刚备完课。听说远栩父母今天到了?”
“嗯,下午到的,相处得很好。”温苒顿了顿,补充道,“阿姨还给了我见面礼,很周到。”
“那就好。”赵婉清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下周我们也过去一趟。两家父母总该正式见个面,聊聊你们以后的生活安排。”
温苒彻底清醒了。
她转头,和宁远栩对视一眼。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沉静的深潭,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下周?”温苒坐起来,“会不会太赶?你们不是要准备期末材料——”
“时间能调。”赵婉清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就这么定了。你早点休息,下周见。”
电话挂了。
温苒握着手机,呆坐了几秒。
“你爸妈要来?”宁远栩的手臂重新环住她的腰。
“嗯。”温苒躺回去,把脸埋进他颈窝,“下周。说要正式见面,聊我们以后的生活安排。”
宁远栩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
“那就来。”他说,声音沉稳,“正好,一起聊聊我们的‘以后’该怎么过。”
温苒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闭上眼。
窗外的城市彻夜未眠,霓虹闪烁。而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正在缓缓交汇,编织成新的经纬。
新的故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