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之外》无敌猛兔一穿三

1、镜头之内

　　陈望蹲在半截水泥墙后，把相机的感光度推到极限。焦外的空气在颤抖，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远处，一栋六层居民楼刚被航弹掀掉半边，钢筋垂下来，像从腹腔里拖出的肠子。风一吹，石灰粉簌簌地落在镜头盖上，像下一场无声的雪。 快门声短促，像划破布匹的刀。取景框里，一个士兵跪在瓦砾间，怀里的同伴已经软得没了形状。士兵张着嘴，却没有声音——陈望知道，那是人在极度痛苦时的失语。他把这张脸牢牢钉在存储卡里，心里默数：一、二、三，下一个构图。
　　“再近一点。”他对自己说。
　　脚边的碎玻璃嘎吱作响。陈望猫腰穿过硝烟，像一道不被允许的影子。子弹偶尔掠过头顶，在空气里撕开细小的裂口。他并不害怕，或者说，恐惧早被更锋利的兴奋削成薄片，贴在了视网膜后面。每一次心跳，都提醒他：这是活的，这是真的，这是能被世界看见的。
　　转过街角，他突然刹住脚步。
　　镜头里闯进一个穿浅灰风衣的男人。那人背对废墟，双臂张开，像一堵不合时宜的墙。三个小孩缩在他身后，脏兮兮的脸蛋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掉下来的泪。陈望的指尖悬在快门上方——构图完美，情绪饱满，只要再半秒，就是年度照片的胚子。
　　可男人偏在这半秒里回头。
　　那是一张与战争格格不入的脸：干净，温和，眉骨不高，却自带不容侵犯的弧度。他的目光穿过取景框，直直撞进陈望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谴责。陈望愣住，仿佛被人当众拆穿了一个蓄谋已久的谎言。
　　“不要拍孩子。”男人开口，声音不高，却盖过了远处的爆破。
　　陈望垂下相机，扯出一个职业性的笑：“记者，陈望。国际通讯社。”
　　“沈怀远。”对方顿了顿，“华文学校老师。”
　　两人之间横亘着几米废墟，却像隔了一整条银河。陈望想解释，照片能让世界看见他们的苦难，能换来救援、停火、甚至和平。可话到嘴边，被沈怀远身后的孩子堵了回去。最小的那个才五六岁，正把脸埋进老师的风衣褶子里，露出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怯生生地盯着镜头，像盯着一门更小口径的炮。
　　陈望第一次觉得，快门声会疼。
　　“楼要塌了。”沈怀远抬头，望向不远处那栋斜成比萨的危楼。话音未落，一阵闷响，整栋楼像被抽掉脊梁的巨兽，缓缓跪进尘埃。气浪掀起的碎石雨点般砸来，陈望下意识护住相机，另一只手却被沈怀远抓住——那只手干燥、稳定，带着粉笔与书页的温度。
　　他们跌进一处半塌的地下室入口。黑暗瞬间合拢，只剩头顶裂缝里漏进的一束光，灰尘在光柱里起舞。陈望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沈怀远在黑暗中轻声哄孩子：“别怕，是雷，雷很快就过去。”
　　雷？陈望想笑，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他摸索着打开头灯，光圈扫过沈怀远的侧脸——那上面沾着灰，却奇异地不狼狈，像一幅被雨水打湿仍坚持完整的素描。
　　“有信号吗？”沈怀远问。
　　陈望掏出卫星电话，屏幕在掌心里闪烁几下，归于沉默。地下室深处传来水滴声，滴答、滴答，像某种倒计时的节拍。沈怀远从风衣内袋摸出一支粉笔，在水泥墙上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猫。孩子们凑过去，指尖沾着粉末，在黑夜里开出几朵细小的白花。
　　陈望举起相机，又放下。
　　“你刚才说，”沈怀远没回头，声音混着粉笔的沙沙声，“照片能改变世界？”
　　陈望没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记录过无数废墟，却从未在废墟里待过这么久——久到能听见孩子的呼吸，久到能看见粉笔灰如何在光里漂浮，久到能分辨恐惧与希望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头顶的裂缝又掉下一粒碎石，砸在他脚边。沈怀远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灰，动作自然得像在教室里替学生掸去黑板屑。
　　“世界太大，”沈怀远轻声说，“可这些孩子只有一个现在。”
　　陈望低头，把相机镜头盖扣紧。金属咔嗒一声，像给某个决定上了锁。
　　地下室外，炮火渐远。灰尘慢慢落定，光柱里的尘埃终于安静下来，像一场无声的雪，终于落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