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星》利涉D川

3、第 3 章

　　病房门像一把被冰磨亮的刀，无声地剖开寂静。
　　助理长莱斯利率先走进，侧身让进两位访客时，后背不自觉地绷紧了些，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戒备。
　　走在前面的是军部安全局的穆赫上校。军服挺括，那张脸像是被风沙和战火反复打磨过的花岗岩一般冷峻，连信息素都带着一股锈蚀般的凛冽气息。
　　他朝洛希点了点头，幅度精准、克制，不带丝毫多余的温度。
　　跟在他身后的是伊利亚·索恩，帝国元老院长老之子，一位风度翩翩，无论何时都笑容得体的Alpha。
　　洛希刚要起身，伊利亚已经快步上前，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他按回沙发椅，顺势无比自然地握住了他搭在扶手上的手。
　　“别起来，洛希。你脸色不好，得好好休息。”伊利亚低头看他，那双蓝眼睛里盛满关切，温柔得几乎能将人溺毙。
　　「松手！」艾斯特一下就炸了，声浪撞得洛希耳蜗嗡鸣，「这小子谁啊？油腻得像个老登！」
　　洛希能清晰感觉到艾斯特的躁动，他自己心里也绷着一根弦。
　　“多谢索恩公爵关心，我已无大碍。”他维持着表面的礼貌，指尖不动声色地后移，但伊利亚非但没松，反而收紧了手指。
　　“请叫我伊利亚，”他轻声纠正，尾音温软得像在舌尖含化，“得知你出事那几天，我夜不能寐。现在亲眼见到你，这颗心才算落定。”
　　他右手负到身后，再伸出时，指间悬着一枝紫得妖异的星卉。
　　花瓣边缘凝结着不化的冰晶，纤细的花茎却被一条极细的水晶链紧紧缠绕——那是贵族婚仪中才会用的昂贵信物，一寸万金，意为：永恒的忠贞。
　　一旁的莱斯利见到此物，嘴角骤然绷紧成一条直线。
　　洛希的眉宇间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伊利亚俯身，将花枝轻放在洛希膝头，姿态是一种与其显赫身份全然不符的谦卑与虔诚：
　　“极地冰雪滋养的獐耳细辛，与你信息素气息同源，也像极了你冷冽动人的眼睛……但愿它能稍慰你疲惫的精神。”
　　他放下花时，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洛希手腕内侧最脆弱的脉门。
　　「也像极了你冷冽动人的眼睛——」艾斯特阴阳怪气地模仿伊利亚的语气，夸张地干呕，「这混蛋非得这么说话吗？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洛希，你最好立刻给我一个解释。」
　　艾斯特翻涌的醋意几乎能将意识壁酸倒，但洛希此刻心乱如麻，根本无暇安抚他。
　　“多谢……伊利亚。”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对方温热的掌中抽离，转而望向始终沉默立于一旁的穆赫，微微颔首：“好久不见，穆赫上校。”
　　穆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回了个点头。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丝毫看不出当年那个与他无话不谈的少年的影子。
　　洛希的心无声地沉了沉。
　　穆赫似乎也不打算叙旧，直接切入正题：“洛希将军，为确保您的身体没有隐患，军医需要为您做一次全面的精神力与生命体征扫描。这是重大伤亡事件后的标准流程，请您配合。”
　　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直钉在洛希脸上，毫不掩饰审视的意味。
　　洛希抬眼，平静地与穆赫对视。
　　那一瞬，他仿佛回到多年前——两人自军校起就是最默契的搭档，无数次并肩，共历过生死。最艰难的时刻，是穆赫把最后一支营养素掰成两半塞给他，哑着嗓子鼓励他“撑下去”。
　　后来，穆赫听从家族安排调离前线，他们仍保持着书信往来，距离并未让彼此生疏。直至洛希分化为Omega的那个冬天，他寄出的信再也没有等来回音。
　　直到某天，在元老院空旷的长廊里，他们不期而遇。穆赫在长廊另一端停下脚步，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最终沉默地转身离去。
　　他们自此，再无并肩。
　　昔日的老朋友，如今的审查官。
　　洛希心底一片冰寒。他当然清楚这“标准流程”背后是什么，也全然能够理解。
　　一艘新型战舰近乎全毁，唯一的“烈士”尸骨无存，而最高指挥官独自存活——换作是他坐在穆赫的位置上，也会彻查这是否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叛逃。
　　“请便。”洛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穆赫抬手示意。医疗组鱼贯而入，打开银白色的手提箱，露出检测头环和电极片。记录无人机升起，红灯闪烁，镜头对准洛希。
　　洛希配合地微微抬头，任由医疗官将冰凉的电极贴在他的太阳穴和手腕上。
　　「喂！你跟那家伙到底什么关系？」
　　艾斯特不依不饶。
　　「你们很熟？你的信息素不是一直藏得很好，他怎么会知道味道？」
　　「说话，洛希！」
　　洛希没空理他，全部精力都用在应付眼前的仪器上。
　　「……操，又他妈给我玩冷暴力是吧？行。」
　　艾斯特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几乎就在同时，检测仪发出细微的嗡鸣，一道淡蓝色的扫描光束从上至下笼罩住洛希。穆赫立刻转头看向光屏上飞速滚动的数据流。
　　只见一条刺眼的黄色电波猛地窜出，像一条发狂的毒蛇，死死缠住代表正常的绿色轨迹，在屏幕上剧烈跳动、冲撞。
　　“这……”操作的医生抬起头，眼神惊疑，“洛希大人，您的β波段出现0.3秒倒置，您是否感到剧烈头痛？仪器显示您的意念波动极不正常，像……像是有第二颗心脏在跳。这种干扰性的异常谐波……我从未见过！”
　　洛希心头一凛。一旦艾斯特的存在曝光，他们俩的下场绝对比在战场上粉身碎骨要惨上百倍。
　　“不，我只是……”他下意识否认，心里已经把那个惹是生非的混账骂了千百遍。他试图稳住精神，但那异常波动却像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狂躁。
　　「怎么了，指挥官？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住了？」艾斯特轻笑着，语气悠闲得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好戏。
　　「你给我安分点！想死别拉着我！」洛希在意识里低吼。
　　「哦，原来你听得见我，」那声音不慌不忙，甚至有点懒洋洋的得意，「放松点，把身体交给我。你越紧张，这玩意儿叫得越欢。还是你想尝尝被拖进实验室切片的滋味？」
　　这个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情况危急，容不得犹豫。洛希在心底狠狠咒骂了一句，终是咬着牙，极其不情愿地卸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下一秒，一股灼热的力量流畅地接管了每一寸肌体。
　　“洛希”虚弱地向后靠了靠，对医生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浅笑：“抱歉，刚才突然有些头晕。”
　　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捻起膝头那枝花，目光懒懒地扫过花瓣上昂贵的晶链，语气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慢：“索恩公爵真是有心了。不过真不巧，我对花粉过敏，尤其是……这种香味浓烈的。”他轻轻掩鼻，随手将花枝抛向莱斯利，如同拂去一粒尘埃，“拿出去，这味道让人反胃。”
　　空气安静了一分钟。
　　这近乎无礼的举动让莱斯利彻底怔住。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洛希——将军一贯清冷如雪的眼眸深处，此刻竟流转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光彩，慵懒，锋利，带着危险的吸引力。
　　莱斯利迅速低下头，沉声应道：“是，我立刻处理。”
　　伊利亚脸上的完美笑容凝固了一瞬，蓝眼睛里闪过清晰的错愕，随即却被更浓烈的兴味所取代。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洛希。在多数人眼中，这位昔日的帝国最高指挥官就像是一尊冰雕的神像，美则美矣，却遥不可及。而此刻的神像眼底却燃起了活火，漫不经心，又锐利逼人，瞬间就点燃了他心底隐秘的渴望。
　　他凝视着洛希，脸上重新绽开那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柔笑容：“是我考虑不周，洛希，千万别生我的气，下次我一定找些更合你心意的来。”
　　不是，这家伙的脸皮是被工程部处理过吗？怎么能厚成这样！
　　“洛希”脸色一冷，敷衍地摆了摆手。
　　穆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在洛希脸上来回扫视。他从不习惯把洛希当作Omega看待，但眼前这个人，却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失控感。
　　他走到洛希对面坐下，摆出审问的架势。
　　无人机将镜头拉近锁定洛希的脸，他的语调、微表情、眨眼频率都会被算法分析。
　　“接下来是口述记录。请指挥官回忆‘星野壹号’的最后指令。”
　　“洛希”平稳地开口：“航历1日32时48分，我下令全员弃舰，逃生舱优先级A。我留下引爆主反应炉，准备与敌舰同归于尽。艾斯特上校……”
　　这个名字出口的刹那，洛希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了。死亡的记忆在意识中飞速闪回回——刺目的爆炸强光、灼人的热浪、骨骼碎裂的剧痛。一幕幕清晰而真切。
　　“洛希”的瞳孔在千分之一秒内急剧收缩，无人机警示灯应声而亮。
　　穆赫面无表情地追问道：“艾斯特上校做了什么？”
　　“洛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他冒险驾驶机甲冲向敌方主炮，殉爆摧毁了敌舰。他……牺牲了。”他稍作停顿，语气恢复了冷静，“我随后陷入昏迷。之后的事，航行记录仪应该比我这个伤员的记忆更可靠。”
　　穆赫的指尖在膝上轻轻敲了几下，片刻后，他终于点头：“记录完毕。”
　　屏幕上狂躁的黄色电波逐渐减弱，最终只剩下平稳的绿色轨迹。
　　“指标恢复正常了。”医生盯着仪器看了几秒，点了点头，“这种情况，有时可能是高浓度镇静剂残留引发的神经性副作用，通常会随代谢自行缓解。您不必过度担心，但请务必好好休息，避免情绪波动。”
　　伊利亚在一旁开着玩笑：“看来这场惊心动魄的劫难，确实让我们的指挥官……改变了不少。”
　　穆赫沉声开口：“数据我们会带回局里进行详细分析。将军的状态似乎不太稳定，可见伤势未愈，请您务必遵从医嘱，早日康复，帝国需要您。”
　　几人又寒暄几句。护士进来提醒探视时间结束。
　　穆赫起身，带起一阵冷风：“一周后为艾斯特上校举行国葬，需要您提前到场确认碑文和演说稿。”顿了顿，他补上一句，“仪式全程直播，全国默哀。希望您的身体撑得住。”
　　“洛希”微笑：“我责无旁贷。”
　　伊利亚还想上前说些什么，被莱斯利礼貌地请出。
　　门合拢，脚步声远去，病房重归寂静。
　　艾斯特交还了身体控制权，低声笑道：「见识了，你们这帮大人物打交道，每句话都得在肠子里绕三圈，听着真够累人的。」
　　洛希仰倒在枕上，声音轻若游丝：“……闭嘴，艾斯特。”
　　「我算是彻底明白你为什么讨厌Alpha了，」艾斯特笑眯眯地说，「一个想把你剖开了研究透彻，一个想把你扒光了叼回窝里。该死的，他们看你的眼神就不能收敛点吗？真叫人火大。我说，亲爱的，你打算先弄死哪个？」
　　——我打算先弄死你。
　　洛希强压下滚到嘴边的怒骂，疲惫地熄灭了灯：“我累了，需要安静。”?黑暗笼罩下来。
　　艾斯特满腹疑问梗在心头，关于伊利亚，关于那支明显别有意味的破花，关于他们之间碍眼的熟稔。他迫切地想撬开洛希的嘴，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然而，精神链接另一端传来的，是几乎将人淹没的深重疲惫，像潮水般冷却了他躁动的怒火。
　　「洛希？」艾斯特收敛了气焰，试探着叫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意识海中无边无际的沉默。他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拴住的困兽，焦躁地在原地徘徊，渴望得到一点安抚，却生怕惊扰了主人休息。
　　艾斯特悻悻地磨了磨牙，将翻涌的情绪尽数咽回，彻底沉寂下去。
　　洛希逐渐放缓了呼吸，但并未入睡。
　　他恼火于艾斯特的鲁莽，但深知争吵毫无意义。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方才发生的一切在脑中高速回放、解析。
　　穆赫的审视，伊利亚的探究……还有艾斯特这个不分场合暴雷的不稳定因素。
　　穆赫那句“帝国需要您”，口吻听着有些刻意，不像他平时说话的习惯。而他在膝头敲动的节奏，分明是他们旧日的暗号，代表：危险，撤离。
　　会是他看错了吗？还是穆赫在提醒他什么？
　　伊利亚的殷勤背后，又缠绕着元老院多少政治算计？
　　而艾斯特……在他回忆死亡瞬间时，洛希甚至能真切地感受到骨骼在冲击下碎裂的剧痛。
　　这家伙确实为他粉身碎骨，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这份恩情，却成了此刻最棘手的枷锁。这个从来就不懂规矩的疯子，连死了都一刻不得安宁。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寄居在他意识里的亡魂学会收敛？
　　这场意外的共生，究竟是福是祸……前路仿佛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与陷阱，踏错一步都可能鲜血淋漓。
　　他必须尽快恢复力量，才能在这漩涡中，抓住一线生机。
　　疲惫最终压倒了紧绷的神经，洛希在纷乱的思绪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