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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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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漫天飞雪。
平阳城东,有家望月楼。不知哪里来的说书先生,每天都来讲一个有关狐鬼蛇神的故事,有的凄迷悱恻,有的圆满结局。记不得多久了,自阿九来到这望月楼打杂,便时常见一蓝衣白裙的姑娘来听书,日日都来,今天这样大的雪,也不例外。
她按例要了一壶清茶,一盘栗子糕,听故事时,表情总是淡淡的,似是在笑,又不似在笑。别的听众哈哈大笑时,她是那副表情,别得听众感动流泪时,她还是那副表情。虽则表情只有那么一个,但阿九仍是觉得,她是阿九见过最美的人。不为别的,只因她要了一盘阿九最爱吃的栗子糕,付了帐却从来不吃,而是统统留给阿九。
这天,说书先生讲了一个鹿神的故事。
富家小姐救下了一只被猎进府中当做玩物的白鹿,那白鹿化作一白衣少年,为报恩情带那困于深闺的小姐去城中看了一场盛世烟火,而后小姐家道败落,被迫嫁给城中一稍有些权势的老者,成亲的那天,白鹿带走了花轿中的小姐。
故事讲完了,那蓝衣白裙的姑娘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一贯挂在嘴角不咸不淡的笑却不见了。
这本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周围的宾客皆是满脸笑意,唯独这姑娘的脸上,显现出了阿九唯一见过的不同的表情,却是她不解的惆怅。
阿九想了想,姑娘大约是听到那女子家道破落要嫁给一个老叟而惆怅,又或是,羡慕那姑娘与俊美好看的鹿神一同私奔了。思前想后,阿九觉得,姑娘大约是担心自己以后要嫁的人并非良人吧,女子,大都担心在意这个。
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什么的阿九将香甜的栗子糕塞进嘴里,用男孩子气一点的声音安慰那姑娘的道:“姑娘是阿九见过最美的女子了,姑娘定能寻个比那鹿神还好看的夫君。”
却不想,听了阿九的话,那姑娘竟冷不丁的笑起来,笑容灿烂好看的仿佛盛夏傍晚的云霞。那姑娘笑着放下杯子,侧过脸来看着呆呆捏着栗子糕的阿九,开口道:“我已有夫家了。”
姑娘云淡风轻的解释了一句,阿九的下巴却快要掉到地上了。许久才结结巴巴的问道:“那姑……夫人……因何事惆怅?”
“我从前也听过一个这样的故事,只是,结局却不是这样的……”那姑娘垂下眼眸,盯着杯子里的清茶,笑容苦涩。“我亦救过一个白衣少年,他也带我看过满城烟火。”回忆起往昔,那姑娘清凉好看的眸色柔柔的,却好似起了一层雾。
“那人是姑娘的夫君?”阿九大着胆子,低声询问了一句。
“是我从前爱慕之人,却不是我的夫君。”那姑娘淡然地笑笑,侧身,看了看窗外的飞雪,又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身男孩子装扮的阿九。“我记得,你唤作阿九?”
阿九点了点头。
“为何?”那姑娘恢复了最初的表情,淡淡的笑着。
“小的……小的生在九月,便叫阿九。”阿九盯着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栗子糕,老老实实的坐着答那姑娘的话,却不敢伸手去拿。
“从前,我阿娘阿爹,家中兄长,也都唤我阿九,却因,我是家中的第九个孩子。”那姑娘又看了看桌上的栗子糕,嘴角微微扬了扬,道:“从前,我也爱吃这栗子糕。”
那日姑娘说的话是阿九那么多天来听她讲过最多的话,可是那之后,姑娘却再没有来过了。许多年后阿九才明白,那姑娘天天来听故事,只是在等这一个鹿神的故事罢了。
今年冬天的雪竟这样多,那场雪才融了没几天,又一场纷纷扬扬的风雪便席卷了整个平阳城。
阿九在街上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怀里抱着老板托她买的金贵茶叶,正往回跑,却差点撞到一疾驰着的马车,慌张中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跌在一旁的雪地里,怀里的茶叶撒出去,印进了地上的雪被里,一粒一粒伴着白雪,隐约还散着茶香。阿九心想完蛋了,这个月的工钱怕是又没了,只慌张懊悔的伸手,小心翼翼的捡着那些茶叶,未曾注意到身后,一个彪形大汉粗鲁的伸手,一把便拽住她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
“臭小子,没长眼睛吗!不想活了便死远点,惊扰了贵人你可担待的起?”
阿九连连说着对不起,在空中挥舞着被冻僵了的双手,心里却还想着那包洒在地上的茶叶。
那大汉将这瘦小的人儿拎到马车前,对着掀开了车帘的公子解释道:“就是这小子,没长眼睛,冲撞了公子,请公子指示,将其如何发落?”
阿九被吊在空中,定睛看了看那马车里的公子,他穿着一身姜黄色的衣衫,衣服上绣着黑色的云纹,腰上还配着一块精致的黑玉,阿九猜测这大概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这人看起来虽不难看,但却总不开心似的吊着脸,有点凶。
阿九哆哆嗦嗦的开口:“天冷,路滑,扰了公子,还请公子……”阿九的话未说完,一阵大风吹来,将那公子手边的门帘吹得翻起老高,阿九看见,那公子身旁坐着一个一席白衣容貌倾城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淡淡,冷冷的扫视着车外的一切,阿九打了个冷颤,刚才的话讲到哪里也忘了。
“算了,阿勇,继续走吧。”那公子不再看阿九,起身放下了帘子,转而又与身旁的佳人耳语几句,那大汉便将阿九丢到了一旁的雪地里,随那马车一同走了。
回到望月楼中的阿九傻了眼,刚才碰到的那贵公子与美佳人,竟在望月楼中最高等的那一席位上,听说书。
恰在那时,那公子身旁粗犷的大汉偏偏唤了一声:“伙计,填茶!”
阿九闻声拔腿就跑,没跑两步,腿上就挨了一下,老板握着鸡毛掸子,凶神恶煞的瞅了她一眼,转而又笑眯眯的对那面的贵客大声答道:“来了来了。”
语毕,轻唾了她一口,还不快去!
阿九只得硬着头皮垂着头前去,所幸那贵人的心思全在堂下,未抬眼看她,她哆哆嗦嗦的倒完茶水正要离去,却听到清甜的声音喊了一句,“等等。”
阿九心下咯噔一声,立在原地却迟迟不敢回头。
“你去告诉那说书先生,把今天讲的故事换一下,我要听那鹿神的故事。”那清甜的声音说出的话,却是极其霸道无理的。
坐在一旁的洛襄闻言回了神,侧过脸盯着白绮看了好久,嘴角仰着一抹冷笑。
“你今日喊我前来,就是为这?”洛襄虽是笑着,话中却透着寒意。
“你说最喜欢的人不是她,那又何必魂不守舍的往楼下看。”白绮不削的睨了一眼楼下。
“随你。”洛襄冷笑一声,坐起身子,不再看身旁的佳人。
阿九请示了老板,又跑到说书先生那里去传话,先生闻言后沉默了许久却又让阿九回来传话,阿九暗呼倒霉,只得又硬着头皮回来,垂着头低声道:“先生说,他有他的规矩,一个故事,只讲一遍。”
白绮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他不肯讲便不要讲了,平阳城这样大,你们找不来一个能讲的人吗?”
“阿绮,莫闹了,该回王府了。”洛襄头也未回,缓缓开口道。
“我不管,今日若是我听不到那鹿神的故事,你们便都不要活了。”白绮气愤的站起身,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阿九闻言,吓得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洛襄嘴角带着笑意,似宠溺似的抚了抚那跋扈美人的头。
白绮的火气似霎时被熄灭般,老老实实缩在洛襄怀里,随他一同走了。
三日之后,阿九再次见到那蓝衣白裙的姑娘,却是她被老板赶出望月楼那日,她在楼外的雪地里哭的涕泗横流,天没有下雪,遍地的雪白,是前日那场大雪未融的余痕。
“你怎的在这哭的这么伤心,可是因为许久没吃到栗子糕了?”那姑娘的声音十分好听,清凉柔和,十分特别,阿九一听,便知道是那姑娘,便蹭掉了脸上的眼泪,解释道:“有人冤枉我偷了钱,老板将我赶了出来。”
那姑娘闻言,拉起阿九,轻抚掉她身上的雪,柔声问道:“之前不曾留意,原以为你是店家的孩子呢,原来不是啊,你父母呢?”
阿九哀然的摇了摇头,“我没有父母,从小就被人卖来卖去,在大户人家当奴才,后来我长得这样大了,便自己跑出来……”
那姑娘想了想,伸手蹭掉了她脸上的泪水,柔柔笑了笑,“那你便跟着我吧,跟我回家。”
那姑娘的手指纤细却冰凉,那姑娘的笑容柔和,却冰凉。
阿九不曾想过,这姑娘的家竟是将军府,她是将军夫人,而她的丈夫,战功赫赫的镇远将军,竟是那日她撞到的贵公子。
阿九站在那姑娘身后,见洛将军还是那日的那一身姜黄黑云纹的衣裳,他的手中握着一卷书,听完了事情的原委,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有些愣住,阿九立即垂下头,心下有些慌张,那日她撞见了那样的他,想必,自己是完了。
却不想,洛襄却淡淡地答道:“你若喜欢,便留下吧。”然后继续垂首看书。
阿九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洗干净了总是灰糊糊的脸,每日都跟在那姑娘身旁。日子久了,便也从下人们跟前听到了一些有关姑娘和这将军的故事。
姑娘原是平阳王府的九郡主,姑娘奉旨嫁给镇远将军,将军却另有心上人,可姑娘嫉妒,害死了将军的心上人,将军不喜欢姑娘,很不喜欢。
久阴的天空放晴,圆月出现在天心处,月光皎洁,将院子里的残雪照的盈盈闪闪。
姑娘一如往常,在烛火下握着一卷书卷,侧撑着头,表情是那样恬淡,就跟在望月楼中听故事时一般。
“姑娘,外面的天晴了,瞧见圆月了呢。”阿九很喜欢看月亮。
姑娘闻言抬头瞧了瞧窗外。
“十五了。”她淡淡笑着叹了叹,那语气,阿九听不出,她是在问,还是在陈述。
“恩,腊月十五了。”阿九接着姑娘的话道。
姑娘微皱了皱眉头,许久,又浅笑起来,“还有一个月,便是上元节了。”
“对啊,听说那天的平阳城里可热闹了,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还有漫天的烟花哩。”说起平阳城的上元节,阿九很是向往,往前她都是在大户人家当奴才,只见过那府中头顶天空上的烟火,再往远,便就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到火光了。
姑娘闻言,笑起来,柔声道:“再等一个月,我带你到城中看烟火。”
姑娘的声音虽让人听着有些冷,姑娘的笑容虽让人看着有些冷,但姑娘说的话,阿九却从来都觉得那是暖的。
阿九来府中半个月,那将军却半个月都没来看过姑娘,姑娘每天都握着书卷,有时是诗词,有时是话本子,话本子偏多一些,有时看完,她便同阿九讲起里面的故事。
临近新年,将军府里却闹了起来。
那是阿九第二次见到白绮,她仍是一席白衣,绝美倾城的脸仰得到老高,硬是要把府上的一个老嬷嬷丢进冰水里。
姑娘带着阿九在河边散步,拦下了白绮。
“她弄脏了我的裙子,我就要将她丢进这水里。”白绮趾高气扬的指着身前的水池,那水池上结了一层薄冰,扔个人进去,大约马上就会破冰而入,坠入池底,思至此,阿九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是我先前放任你太多,你竟以为这将军府里是你能做主的吗?”一贯文静随和的姑娘冷冷看向白绮,白绮蓦的有些慌张,往后退了几步。阿九有点惊讶,她以为,姑娘从来都是那般柔弱的性子,却不想竟能吓得白绮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以为你是将军夫人就可以包庇下人任由她们胡来吗,她们弄脏了本姑娘的裙子,就要受罚,若不然,你替她们道歉,我便原谅你们。”白绮嘟着嘴气呼呼的指着姑娘喊道。阿九这才意识到,那貌美倾城嚣张跋扈的白绮小姐,不过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子罢了。
阿九看了看身旁的姑娘,姑娘却笑了,笑的好似,乌云密闭的天际间穿破云层射进来的光,明亮,冷冽。
“你还知道我是将军夫人?洛姨是我的乳娘,你竟敢将她丢进池子里?你大约忘了,我姓穆名姒,我是你义兄平阳王穆远的亲妹妹,我,曾经,亲手杀死了你的姐姐。”
阿九从没见过那样的穆姒,她美得像是白海棠般干净俏丽,此时,却像是一朵毒罂粟一般,绝美却阴冷。
白绮被吓坏了,她的眼睛瞪得老大,慌张的往后退了几步,浑身都不自觉的微微有些颤抖。
“我,亲手杀死了你的姐姐。”又是这样一句话,穆姒平平淡淡的说着,阿九分不清那句话的语气,似疑问,似肯定。
“你……”白绮气的将颤抖的食指指向穆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眼前那柔和文静的女子张了张嘴,冷冷下了一声命令,“将白姑娘丢进这池子里。”
穆姒的身份虽则如她道的那般高贵,但是家中的下人却是知晓的,穆姒虽是现在的平阳王穆远的亲妹妹,但平阳王却并不怎么待见这个亲妹妹,反倒,向来有些偏宠白绮这个义妹。于是便有明眼的下人上前提了醒,劝说道:“今日平阳王带白姑娘来府中探望将军,夫人若是……怕,王爷与将军不悦啊。”
白绮闻言,脸上的惨白褪去了几分,渐渐露出些得意的神色,却不想,穆姒听了那话,仍旧挂着她素日里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冷冷开口道:“丢进去。”
寒冬腊月,容貌倾城的平阳城第一美人便那么被丢进了冰冷刺骨的寒池里,果如阿九之前料想的那般,美人被砸到了冰面上,冰面便破了个大窟窿,美人喊了一个字,便沉进了冰水里。
远处跑来一个人,飞速的跳进池子里,将那奄奄一息的美人捞了上来,上岸时,还狠狠剜了穆姒一眼。
那男子身上湛蓝的袍子早已湿的不像样子,他那双与穆姒略微有些相似的眼睛,狠狠的瞪了穆姒一眼后,抱着怀中美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阿九第二次到洛襄的书房,她站在穆姒身后,垂着头。
“夫人倒是叫我为难。”洛襄开口,语气中却没有不悦,只那么平平淡淡,却隐隐带着笑意。
“对不住。”穆姒浅浅笑了笑。
“夫人为何对任何人都如此端庄随和,却……唯独对阿绮那般撒泼呢?”洛襄这倒是真的笑了起来,阿九却有些迷惘了。
穆姒闻言轻轻皱眉,思量了许久,歪了歪头,认真问道:“我有吗?不记得了。”
“先前平阳王过寿时,她舞剑,划破了你的衣裳,你将她丢进了城南染坊的染缸,上次在街上遇到她时,她冲撞了你几句,你便将她丢进了城外的猪圈,还有这次,又是为何,将她丢进那冰凉的池水里呢?”洛襄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不像是像是兴师问罪,倒像是调笑宠溺。
阿九听的迷惘了,那日他曾亲眼见到望月楼中洛襄吻白绮的那一幕,两人看上去似是恩爱甜蜜的小情人,再观这半个多月来洛襄对穆姒那不闻不问的态度,可今日,明显是白绮受了委屈,但洛襄却好似并未生多大的气一般。
穆姒闻言又沉默了片刻,淡淡开口,“我王兄生日那次,我的衣裳是三哥临走前送我的生辰礼物,我罚她,是为兄长,街上那次,她骂我是没有娘的小畜生,我罚她,是为娘亲,至于今日,她要将我的乳母丢进水中,我罚她,是理所应当。”
洛襄闻言,敛了脸上的笑,恢复起平日的冷漠随和,“夫人却是做什么都有理的,只是为难着为夫。”
“倒也不为难,将军求了我王兄,将她迎进门做个侧室,这事便结了。”
听完穆姒平平淡淡的话语,阿九诧异的差点把两个眼珠子瞪到地上。片刻之后,略微有些发愣的洛襄回过神,嘴角扬了扬,轻笑了声,“好。”
将军府的梅花不知什么时候竟都开了,小小的花骨朵在月色下并不是看的很清楚,但随风飘来的香气阿九却是闻得很清楚。
穆姒走在她身前,平平淡淡的却不说话,偶尔仰头看看月光,偶尔侧头看看梅花。
阿九跟在穆姒身后,见着远处院子里的红灯笼,才想起,要新年了,她想起穆姒说要带她看的烟火,她想起穆姒那日对她说,她曾爱慕的少年,带她去看过烟火。
也许,穆姒并不爱那将军吧。阿九这样想着,倒也不觉得穆姒被那将军那般冷落会觉委屈了,大抵,穆姒不在乎他喜欢别人吧。
新年里的将军府热闹极了,红红的灯笼挂满了各处,却唯独,没有挂进穆姒住的沧云苑。
阿九不解,穆姒只轻咳了几声,解释道,我不喜。那声音却微微有些沙哑。
上元节将至,阿九却有一喜一忧两件事在心头。
喜的是洛襄并没有将那刁钻刻薄飞扬跋扈的白姑娘娶进门。
边界战乱,洛襄领旨去前线了。
忧的是穆姒病得很重。
她整日卧病在床,却还是一有力气便翻着话本子,神色淡然却又津津有味的看着。
正月十四那天,穆姒的病似乎好了些,她穿着一身素蓝的缎面袄裙,在院中的一处梅树下如往常般翻着话本子,白绮却又来了。
“听说姐姐病了,我特来看看。”白绮笑起来,坐在穆姒的对面。
“可别乱叫。”穆姒看着手中的话本子,轻轻吐出了几个字:“莫不是你忘了,你姐姐,已经被你亲手,毒死了。”
白绮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冷冷道:“全平阳城的人都知道你因为嫉妒我姐姐所以毒死了她,你莫要将这罪名往我头上扣。”
“白绮,你要明白,若不是你长得与白月双有八分相似,你早就该死了。”穆姒放下了手中的话本子,定定看向对面的美人,冷声说道,“你嫉妒,你发疯,因为是你先遇到了洛襄,他却爱上了你姐姐,而后,他却又娶了我。你想做洛夫人也好,想做穆王妃也好,我不杀你,全然是因为你这张像极了白月双的脸,阿洛喜欢她,你便活着,活着,当她的影子。”
白绮的表情扭曲到极致,她气急败坏的起身,甩着袖子便走了,她知道自己发了疯,发了疯一样喜欢洛襄,喜欢到宁愿顶着这张像极了姐姐的脸去讨好那个深爱着姐姐的平阳王,求他认自己做义妹,因为,她曾以为,洛襄之所以没有娶白月双,是因为身份,她与白月双皆是歌姬,身份卑贱,而穆姒却是平阳郡主,白月双因为身份没有嫁给洛襄,她便要抢来穆姒的身份。可是她却不明白,她仿佛拥有了穆姒和白月双的所有东西,可洛襄却还是,不愿意娶她。
正月十五,上元节。
平阳城中尽是灯火,烟火漫天,好不热闹。
阿九站在院子里仰着头,歆羡地看着天上的烟火,穆姒好几次立在门口看她,想开口叫她,一张嘴,凉风吸进嘴里,却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烟火绽在空中,声响压过了穆姒的咳嗽声,看烟火看入迷的阿九便没有留意,穆姒已经病的那样重了。
“想看便出去看吧,一个人当心,晚上记得回来。”穆姒忍住咳嗽,将披风披在了阿九身上,又将银子塞给了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道,“之前答应带你出去的,对不住。外面有灯笼糖葫芦,你看,喜欢什么便买什么。”
阿九欢喜的不得了,她问穆姒,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要带回来?
穆姒想了想,笑起来,柔声道:“城南那座相思桥下面可放花灯,你帮我放一个吧,题字就写……”穆姒思量片刻,又开口,声音已哑的有些严重。“算了。”她摇了摇头,与阿九挥了挥手,转身回到屋中去。
阿九看了漫天的烟火,看了满城的灯笼,见了相思桥下的花灯。
最后她买了一串最爱吃的糖葫芦提着一盏画着海棠的灯笼回了将军府,穆姒的房间灯却是暗的,思量了许久,她将那糖葫芦包好,又将那纸灯笼里的烛火熄了,都放在穆姒的门前,便回房去睡了。
她却不知道,穆姒不在那房中,她放在门口的礼物,她是再也不会看到了。
夜色略深的时候,穆姒披着一件缎面的棉披风,提着一盏纸灯笼,摇摇晃晃的出了门。
热闹的烟火已经放完了,灯会散场,她走过那道每到今日便挂满了灯谜的长廊,游人已无几个,她那么缓步的走着,夜风将那些灯笼吹得一摇三晃。她想起那年,聪慧的少年猜出了所有的灯谜,最后却换了一个可怕的鬼面具,戴在脸上,在她身旁,与她一同游完了整个灯会。
那是她遇到云昶的第二年,那个答应带她看烟火的少年失了约,她一人在长廊上等了许久,却遇到了洛襄。他与三哥一同来赏灯会,恰好,捡起了失魂落魄的她。那是云昶失约的第一个上元节,那以后,他也一样,年年失约,直至她嫁给了那日猜出所有谜题的聪慧少年,她都未等到那夜一席白衫面如冠玉仰着头看着夜空的烟火柔声道,若是她喜欢,他便年年带她看烟火的少年。
她在夜风中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许久,才见到相思桥下飘着的河灯。桥下有一对年轻男女在放灯,她站在河岸边,羡慕的看着。平阳城中,有一个传说,说是上元节这日在相思桥下一起放灯许愿的夫妻,便能白头到老。
第一年云昶带她来看烟火时,桥上桥下人山人海,她挤不过来,便在第二年的时候约定稍微晚些,待人少些,再来放灯,可是第二年……第二年陪她看烟火的人却不是云昶。第三年,凑巧,洛襄在平阳王府与她那三哥喝的大醉,她一人偷溜出来,坐在与云昶约定的那地方等他,等到睡着。夜极深的时候,洛襄在那长廊的尽头找到了她,他似酒还没醒,走起路来还有些摇摇晃晃,他看着穆姒满脸的泪痕,取笑她起来,笑够了便又朝她伸出手,道,来我背你,背你回家。
穆姒嫌弃似的拍掉了他的手,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才不要醉鬼背呢,我怕摔。”
那以后,穆姒倒好似再未见过洛襄喝醉的样子。
第四年,她仍旧在那等着,等到夜极深的时候,谁都没有来,她便一个人抹着眼泪回了家。
第五年,她便已经是洛襄的妻,那年白月双死了,她没有来长廊尽头等,洛襄也没有带她看烟火。
第六年,如前一年,只是夜半她还是出了将军府,她来长廊上走了一圈,买了盏纸灯笼,提着,便回家了。
第七年,便是今年,她拖着病重的身体,走过那长廊,走到相思桥下,在河边捏着那莲花形的河灯。握着笔,思量了又思量,只了写了七个字,便躬身,将那灯放进了河里。
直道相思了无益。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在她看不到河灯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声音。
“写了什么呢?”
她起了身,转身看向身后的白衣少年,一如七年前那般,面如玉,发似墨,微微笑着,弯着一双如月牙般好看的眼睛。穆姒笑了笑,淡然道:“自是要写,与我夫君,白头到老了。”
云昶闻言,清澈好看的眼睛盯着穆姒,柔声道:“你曾问我,若是家中长辈要将你嫁予你不喜欢之人,我是不是会同那故事里的鹿神一般,带你离开……”
穆姒脸上的笑渐渐荡开,她的声音略微沙哑,思绪却穿过清冷的夜风,回到多年以前,“彼时,你对我说的话,原来,却都是骗我。”穆姒顿了顿,尽量压制着自己略微发哑的嗓子,降低了音调,缓和平淡的接着道,“今年是……第七年,是你答应带我看烟火的第七年,你看,烟花都燃尽了,你还是……失约了呢。”语毕,她躬下身,提起放在一旁的灯笼。
“我是齐国皇子,你的父亲曾亲率大军,灭了我的国,阿穆,你叫当时我,如何,带你离开。”云昶的眼睛无奈的看着远处水上的零零灯火,哀然叹曰。
穆姒笑了笑,却并未说话,提着灯笼转身欲走。
“第二年……我来过,我看到洛襄在你身旁,我看到他为你猜灯谜,我以为,他于我,更适合你。”云昶看着穆姒离开的背影,解释道。
穆姒停下,头也不回,只费力的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缓缓开口:“他……是比你适合我。”
再低头前行,已是泪如雨下。
第二日凌晨,洛襄在那长廊的尽头,找到了穆姒的尸体,她靠着廊柱睡得安稳,脸上却还挂着干了的泪痕。洛襄想起四年前,他喝的大醉,在这里寻到她时,她便也是现在这般模样,洛襄仰着嘴,学着那天晚上的样子,拍了拍穆姒的肩膀,又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开口,声音却有些哽咽,“来,我背你,回家。”
那人却毫无反应的闭着眼睛,仍旧睡得安详。
“笨蛋,我没有喝醉,你看,我不会把你摔下来,来我背你,回家了。”
他仰着嘴角学着那天满是笑意的表情,僵硬的伸着手。那靠着红柱子长眠的姑娘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不知坚持了多久,洛襄的眼睛里终是滚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穆姒死了,阿九哭肿了眼睛。
发完丧后,那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来到将军府,要带走阿九,阿九才知道,那是穆姒提前安排好的,她的去处。
她同那说书先生走了,她见到了穆姒口中那少时倾慕的少年,他一席白衣,纤尘不染,当真与那故事中的鹿神一模一样,阿九心想,穆姒那样美好的女子要嫁,便应嫁给这样好看的男子,这样才般配。可是她却错了,穆姒没有讲给她的那个故事里,鹿神并没有带走那个女孩,他报复了她的家族,他害死了她的父母。
后来,说书先生,给她讲完了这个故事的全部。
故事伊始的那一年,穆姒在自家院子里救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衣少年。
少年痊愈的那天恰逢正月十五,上元节。
少年带她去城中看灯火,带她去酒楼里听故事,恰好,那天,讲的便是这鹿神的故事。
穆姒听完故事后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那好似谪仙一般好看的男子,问他,“阿云,你长得这般好看,你是故事里跑出来的神仙吗?”
云昶听后,笑弯了眼睛,他说,没准,我是故事跑出来,那吃人的妖怪呢。
穆姒摇了摇头,她说,你长得这样好看,定是神仙,不是妖怪。
云昶笑着摇了摇头,他带她去相思桥,他想着将她推进河里。只是当那少女用两只闪闪发亮的大眼睛认真的盯着他道:“这桥是相思桥,在桥下许愿放灯的男女,都可以白头到老的,阿云,我也想和你一起放河灯。”
云昶收回了手,他柔和的笑着,对她说,“等明年,我带你来放河灯。”
可是明年,他却没有来。
以后的每年,他都没有来。
穆姒的生母是平阳王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妾,在穆姒小的时候便病故了,穆姒是平阳王唯一的女儿,自小便由王妃亲自抚养,她与王妃的第二个儿子——平阳王的第三子穆遥的关系向来最好,穆遥有个战场上的好兄弟,便是洛襄。洛襄有个心上人,是全平阳城最美的姑娘,只是姑娘却是个歌姬,洛襄虽喜欢她,却不能娶她。
先前,还是万事太平的时候,穆遥常带着穆姒,与洛襄相约在城中最好的歌坊中一起听曲聊天,彼时穆姒常常一身男子的装扮,跟在穆遥身侧。洛襄有时会嘲笑她,这样矮的少年郎,怕是找不到媳妇的,穆姒便剜他几眼。日子时常是这样,洛襄与穆遥商讨着战事,穆姒偶尔与坐在洛襄身侧的白月双聊些平常的趣闻乐事,白月双有些美得孤冷,却是不大爱说话,多数时候都是穆姒说了两句,她便平淡的点点头,她那一母同胞的妹妹却不一样,那时的白绮还是个小姑娘,话多的不得了,常常缠着穆姒说这说那,说城中最好看的簪子铺又有新款式了,哪家的绸缎最漂亮,哪里的桃酥最好吃。
那时的穆姒只在平阳城中等着云昶,洛襄偶尔带着白月双来平阳王府找穆遥,却不想,事情在穆姒的大哥平阳世子穆远见到白月双的时候起了微妙的变化。二人似是旧识,关系却有有些莫名的微妙,再后来,洛襄与白月双二人便常常置气。
那年盛夏,圣上赐婚的圣旨便下到了平阳城,穆姒问洛襄,怎么办。
洛襄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只问穆姒,嫁给我,你可愿意?
穆姒摇了摇头,她要嫁给她爱慕的白衣少年。
洛襄无奈的摊了摊手,他笑笑道,抗旨总是不好,你雇个人,成婚那日将你劫走便好了。
穆姒闻言拧着眉毛想了许久,最终对洛襄道,反正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我且先嫁给你吧。
她只是想打个赌,看看云昶会不会来带她走,她与洛襄事前便说好,若是那日云昶来带她走,这婚约便取消。
可是成婚那日她盖着红盖头从早坐到晚,都没有等到那个答应过,会来带她走的人。
夜晚,洛襄打开了房门,看见穆姒顶着盖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上前去将盖头掀了起来,穆姒那双好看清冷的眼里却氤氲着雾气,雾蒙蒙的双眼,却怎么都强撑着,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他正要安慰她两句,却听她叹了口气,反而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日后你想娶白月双也好,想娶谁都好,我都不会阻拦,只是,你不能赶我回去,我要是被这么赶回去,我爹非打断我的腿。”
洛襄闻言,笑着点了点头,两人一同找了个高山上的凉亭,喝酒去了。
她就那么为了一句赌约嫁给了他,她赌输了,她留在他身边,他却不是很开心。
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倒像是朋友一般,平淡如水。
那年年末,洛襄的父亲洛老将军过寿,穆姒日日关在房中练琴,洛襄知道穆姒本不善琴,看她如此刻苦,却又有些担心,便宽慰她,不必勉强,她是平阳郡主,又是他爹的儿媳妇,不必献这大礼他爹也会十分喜欢她的。
穆姒却坚持要在老将军寿礼那日献曲。穆姒本不善琴,便选了一首不大难的曲子,这曲子是说相思的,穆姒不知道。寿礼那日,偏偏,于宾客中,洛襄看到了白衣翩翩的云昶。他原以为穆姒苦练琴曲,是为了他,为了为他搏几分面子,这个想法却在他看到了云昶的那一刻完全崩塌,他心底说不出的难受,但面上却仍是那样平和淡然。
两人虽在人前需装得甜蜜恩爱些,但实际上却也是相敬如宾的,某种程度上说,这样的关系却是不错的。
婚后不久,平阳王却被人诬陷谋反,除了已经嫁到洛家的穆姒外,穆家上下举家流放,流放的途中,老王爷与王妃病故,穆遥带领其余兄弟反抗被杀,最终只有当时被留扣在京城的穆远活了下来,在冤屈被洗刷后,回到了平阳城。
那时的白月双常常到将军府中,穆姒待她也是客客气气,分外照顾。
可是变故却在发生在年前,白月双死了。
死在将军府,死在穆姒送给她的那碗莲子羹上。
洛襄第一次对穆姒发了大火,他说她心肠歹毒,他说他厌恶她,十分厌恶。
那以后的穆姒似变了个人,她性子变得极淡,对什么事都没上过心,闲来,就在那梅树下看看书,好似什么事都提不起她的兴致了。
那年过了新年她才知晓,害她家举家流放,害死自小最疼她宠她的三哥的人,竟是那年说好要带她年年看烟火的,她爱慕不已的白衣少年。
再逢上元节,她便再没有去过那座相思桥。
白月双死后,穆远认了白绮为义妹,将她接进了平阳王府,洛襄与白绮的关系也变得暧昧不明,穆姒对白绮却不似从前那般亲昵,她看白绮时,目光总是淡淡的,疏远而厌恶。白绮恃宠而骄,渐渐变得跋扈嚣张。
那年杨柳堆烟的时候,穆姒又一次见到了云昶,他问她,还愿不愿意随他走,他带她去看烟花,看她从未见过却心心念念的萤火。
穆姒用那一贯的淡笑回绝了云昶,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七年,穆姒病死的那个上元节,她在七年前与云昶约好的那个相思桥下遇到了她少时倾慕的白衣少年。
多年之后阿九听说,当年威震四海的镇远将军在结发妻子病故之后变成了一个大酒鬼,每每出征归来,都要在平阳城中那红色的长廊里喝上一宿的酒,喝的伶仃大醉。
她是知道的,那年穆姒病重家中便送去了书信,上元节那天洛襄早就赶回了平阳城,那日清晨她在门口瞧见了自家的将军大人,却见将军立在门口思量了许久,终是转头去了前方巷道里的平阳王府,她知道洛襄是去找那白美人去了,她怕说出来穆姒会伤心,便未告诉她,那时的她也曾以为洛襄喜欢的人不是穆姒。
后来,她才知道,她错了,穆姒也错了。
而洛襄竟然也从来都不知道,穆姒年年在那长廊中等,等的人,却是那年上元在这长廊中猜对了所有谜题的聪慧少年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