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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0.【身心牢】 ...

  •   魔宫里谁都看得出来,君上池焰最近心情好得反常。

      负责洒扫的阿樾最有发言权。她今早擦着正殿外的石兽时,亲眼看见池焰大人拎着那个仙界的天枢,风风火火从殿里出来。
      天枢还是那身素得不染尘的白衣,脊背挺得笔直,只是被池焰拽得脚步有些踉跄。
      “今日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池焰的声音透着明晃晃的愉悦。

      阿樾低下头假装认真扫着地,余光却瞥见池焰侧过脸,对那天枢说了句什么。天枢没回复,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池焰笑起来,指尖一弹,一朵金红色的小火莲滴溜溜飘到她面前,晃了晃,“啪”地散成暖洋洋的光点。

      自从那位天枢大人来了之后,魔尊大人的脾气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阿樾抱着水桶想着,突然猛地摇了摇头。
      不是说她以前脾气不好!她以前也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模样,但是嘴角扬起,眼睛却没什么笑意。从战场回来,满身萧杀地就跑去泡在净血仪了。

      “是啊是啊!”厨子们得闲时凑在一块儿嘀咕:“昨儿傍晚,君上亲自来,问有没有特别独特的点心。我们举例了好几种,她都摇摇头不满意,嫌弃太平常。最后自己捣鼓了半天,做了一碟糕点,得意洋洋地端走了。”

      演武场的魔兵们感受更直接。这几日君上经常拉着天枢到演武场,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来十个战十个。
      甚至连天枢也不情不愿地,被她拉着上场过几次。见过君上将她打了个落花流水,众魔兵皆是跃跃欲试,势要杀杀仙界威风,结果一个个鼻青脸肿地滚下了演武台。
      君上非但不向着他们,反而无情地嘲笑他们。大家又羞又恼,喊着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这几天演武场上都魔满为患了。

      从演武场下来,池焰压低声音,凑到易逢耳边:“我们天枢大人,可真是了不得~”
      她故意把“我们天枢大人”六个字,说得戏谑又轻佻,激起易逢耳畔一阵酥麻。
      易逢侧过头什么也没说,长睫却微微颤了一下。

      ————

      池焰确实高兴。
      她拉着易逢的手腕,掌心贴着对方微凉的皮肤,那下面有平稳的脉搏。
      一下,又一下。
      她贪恋这种成就感。看啊,这个被仙界塑造成冰雕玉琢、完美无瑕的天枢,在她手里,正在一点点活过来。

      她变本加厉。带易逢去最喧闹的市集,挤在奇形怪状的魔族摊贩间,买下会发出笑声的矿石、吃起来噼啪冒电光的糖、用幻术演滑稽戏的木偶傀儡。
      她看着易逢就忍不住发笑,那人站在光怪陆离的魔群中,白衣胜雪,格格不入,却抱着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在大胆热情的魔的搭讪下闪躲着,分外局促。

      她的表情大多数时候仍是平静无波的,但池焰看见她看过傀儡戏时,眸光划过一瞬的惊喜;糖吃完后,舌尖伸出,轻轻舔了一下唇畔。
      够了。池焰想。这就够了。
      她知道冰层有多厚,所以不奢求顷刻消融。她有的是耐心,有的是火。
      她以为自己在一点点赢。

      ————

      易逢在池焰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破碎。

      白天,她被池焰拉着去体验一切,她陌生甚至恐惧的东西。
      温泉的水很暖,星空很美,可是她不应该沉溺于魔族带给她的幸福,不,她不应该能够体验到幸福。
      市集里的魔们太过热情也太过友好,她几乎看不出他们除了红色的瞳孔外,和人类的区别。
      那颗糖很甜,甜得让她想起幼时病中,母亲唯一一次亲手喂她喝下的药汤,加了蜂蜜。

      每一次体验,都像一颗裹着蜜糖的毒针,扎进她早已麻木的血肉里。
      蜜糖化开,是短暂的、令人眩晕的甜;毒液渗透,是灭顶的恐慌和罪恶。

      因为她“感觉”到了。
      感觉是错的。情绪是错的。喜悦是错的。贪恋温暖是错的。想要更多……更是大错特错。
      每一次指尖蜷缩,每一次唇角勾起,每一次心跳失速,母亲那张写满失望的脸就会在她脑海深处浮现。

      “易逢,你是要做天枢的人。”
      “天枢,当为天道代言,无情无欲,无私无我。”
      “这点情绪都控制不住,如何执掌天轨,裁决众生?”
      “自行去思过。何时冷静,何时出来。”

      久而久之,她学会了。在每一次情绪波动后,赶在母亲发现之前,用疼痛来“修正”。
      手臂内侧的皮肤总是掩盖在宽大的衣袍下,是最合适的位置。冰能够很方便地凝结成武器。

      疼痛是熟悉的,是可控的,是能够迅速将她从“错误”的感觉中拽回“正确”轨道的锚点。
      这已成为刻入骨髓的本能。像呼吸一样自然。

      ————

      西北边境有摩擦,池焰被叫走了。
      她在她的卧室旁给易逢重新安排了一间房间,把易逢安置在了被窝里。
      她走前,一打响指,一簇小火苗,点亮了易逢床头的烛火。
      “这几天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我估计有段时间回不来了。”她笑道,添上一句,“可不要太想我哦。”

      寝殿门合上,那个火红一片的身影消失在了易逢的视野外。
      浩瀚的寂静和孤独吞噬了易逢。

      白日里所有被强行压下的感受,此刻反扑得变本加厉。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跳动着,掌心残留着池焰手腕的灼热触感,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的气息……
      她贪恋这些。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易逢,你在做什么?!”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冰冷、失望。
      “你忘了你的职责,你的身份。”
      “你让这些污秽的感觉,玷污了天枢的使命,——你的使命!”

      不……不是的……易逢想辩解,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起了那只被关进笼子的小鸟。
      她猛地蜷缩起来,手臂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抠进上臂的布料。
      可这不够,远远不够。

      熟悉的恐慌像潮水般上涨,淹没她的口鼻。
      她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从手指到脊椎,痉挛般颤栗。

      她猛地滚下床榻,摔在地面上。
      哆哆嗦嗦,她手脚并用,一点点挪向房间最黑暗的角落,蜷缩进厚重的窗帘背后。
      这里没有那枚烛火的光亮,没有池焰的气息,什么都没有。
      只有纯粹的、安全的黑暗。

      颤抖越来越剧烈,她咬紧牙关,铁锈味从喉头漫溢上来。不够,还是不够。
      她无法克制地抬起右手,指尖一如此前千百次那样,凝结出冰蓝色的利刃。
      她紧紧握着刀柄,颤抖着终于对齐左臂内侧,那个布满了新旧伤痕的地方,划了下去。

      皮肤裂开大口,鲜血从裂口流出。熟悉的痛感传来,让她混乱的脑海有了一瞬清明。
      ……好痛。
      她恍恍惚惚想,不对,不对——我不应该感觉到疼痛——我怎么能够感觉到疼痛呢?!

      第二下、第三下……不知道第十几下。
      她眼神空洞,动作机械。鲜血顺着小臂淌下,浸湿了雪白的衣袖,在身下积成一小片刺目的红。
      她依然能感觉到疼痛,但是疼痛本身已成为一种慰藉。
      至少,她弥补了自己的错误。

      这样……她就还能当天枢,母亲就不会……对她失望了……
      她意识模糊了过去。

      ————

      “看错了?”
      池焰骑在马背上,眉头紧皱。刺骨的夜风朝她呼啸而来。
      “是……是的,君上。”传令员颤颤巍巍地报告,“是巡逻小队看花了眼,把一群迁徙的黄羊当成了敌袭。”

      “好,让他们下次谨慎点。”池焰沉声道,“继续保持警戒,有什么动向随时向我汇报!”
      她下令:“返回都城!”

      尽管池焰一路上快马加鞭,但仍需要估计军队浩浩荡荡一群人的行进。返回魔宫的时候,已经接近黎明了。
      池焰一路上都莫名烦躁,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笼罩了她的心神。
      她快步走进寝殿。

      ——不对!
      她眼神一刹变得锐利,鼻翼翕动——
      有血腥味!在易逢的房间!

      池焰浑身血液轰然沸腾。
      刑天镰瞬间召出握在手中,火焰“轰”地自她身侧燃起,将整个寝殿映得恍若白昼。

      敌袭?!是易逢叛逃了——?!
      不,不可能是她。她连求生欲都失去了。这点,骗不了她。
      那是——有魔到她的寝殿,和易逢交战了一场?
      她闭上眼睛细细感应。没有感应到外人的魔力残留。

      “易逢——!”她喝道,声音竟染上了几分嘶哑。
      无人应答。

      她打开易逢的房门,火焰映亮了里面的景色。
      床上没有人,一片凌乱。地上蜿蜒着干掉的血迹。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魔的气息,只有越来越浓的血腥味,从窗帘背后弥散出来。

      她握紧镰刀,一步步逼近。火焰在她指尖吞吐,蓄势待发。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轻微到几乎无法听清的呼吸,从窗帘背后传来。

      池焰动作一顿,猛地拉开窗帘。
      月光从窗户斜斜照入,映亮了眼前的人。
      易逢坐在那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她低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脸。雪白的衣裳,从手臂到胸前,浸透了粘稠的鲜血。
      她的右手垂在身侧,无力地笼着一把寒冰凝结成的短匕。
      身下是一小滩血泊,而她仿佛就坐在自己流淌出的生命里。

      池焰手中的刑天镰,“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这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都来自易逢自己。
      为什么?

      她见过无数惨烈的死亡,见过血肉横飞的战场,见过比这恐怖十倍的景象。但这一幕依旧让她的心狠狠揪起。
      她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上。她蹲下身,想要去碰易逢,手指却在距离对方染血的衣袖寸许地方停住,微微颤抖。
      “易逢?”她声音干涩,轻得不像她自己。

      易逢没有反应。她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还能证明她还活着。
      池焰的目光落在她左臂。衣袖被划破,露出的皮肤上,交错着数道新鲜的伤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
      而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旧痕,淡白色的,密密麻麻地覆盖在伤口下面,一层又一层。

      一个可怕的猜想,缓慢而冰冷地浮上池焰的心头。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易逢的右手手腕,举起地板上掉落的那柄匕首,细细端详。
      是她自己划的。
      用她自己的灵力。
      不止一次。

      为什么?
      为什么?!!

      巨大的困惑像火山岩浆在她胸腔里奔涌,灼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无法理解。完全无法理解!
      她带她去泡温泉,游集市,看星空……她给她一切她能想到的、鲜活的东西。她以为自己在融化坚冰,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结果呢?结果就是这个人,坐在角落里,用她自己的手,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易逢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的眼睛挣扎着睁开,眼前却是一片混沌。
      “池……焰……?”她嗫嚅道,含混不清。

      就在这时,眼前人身边的火焰撞入了她的视线。
      她心神一震。
      是她——她怎么来了?
      我现在这幅模样……!她会怎么想我?

      易逢灿金的瞳孔涣散开来,她飞快地眨着眼睛,拼尽全力不让泪水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
      她哽咽道,只觉得巨大的痛苦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看见池焰握着那个匕首,猛地抓住了池焰那只手的手腕。
      “我想死……你杀了我吧……”
      她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淌下。

      池焰的呼吸粗重起来。
      她死死盯着易逢低垂的毫无生气的脸,几乎就想要刺破那层冰冷的外壳,剥出她的内心好好看一看。

      她用力甩开了易逢虚弱的桎梏,高高扬起那柄小刀。
      然后,在易逢注视下,她对准自己左臂内侧,与易逢伤痕几乎相同的位置——
      干脆利落地,狠狠划了下去!

      “嗤——”
      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池焰线条小臂急速蜿蜒而下,顺着两人手腕相交的位置,与易逢的鲜血交融在了一起。
      滴滴答答地落了满地。

      易逢空洞的眼眸,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脸。
      月光照亮她惨白如纸的脸颊,和那双鎏金色的、此刻盛满了惊骇的眼睛。

      她瞳孔紧缩,倒映着池焰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和池焰那双燃烧着赤焰的近乎疯狂的眼睛。
      “你……”易逢的嘴唇翕动,破碎的音节逸出,“你……干什么……”
      她的声音哑得厉害,颤抖得濒临崩溃。

      池焰举着流血的手臂,伸到易逢眼前,让两人的伤口几乎并排。鲜血的温度和腥气弥漫在狭窄的角落里。
      易逢涣散的目光因池焰的逼近而被迫聚焦,赤瞳中的火焰几乎要灼伤她的灵魂。
      “为什么?”池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滚烫的岩浆在冰层下奔涌,“易逢,看着我,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易逢被她眼中那近乎暴烈的情绪吓住了,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道出那个刻入骨髓的答案:“……惩罚。”
      “惩罚?”池焰握着她手腕的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白,“惩罚什么?!”
      “惩罚……我的错误。”易逢的声音飘忽而空洞,“天枢……不应有私情,不应有妄念,不应为外物所动……我,我有了。”

      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滚落,混入脸颊未干的血迹。
      “我感到了暖……感到了甜……甚至……不想让你走。”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像是承认了十恶不赦的罪行,“这是僭越,是堕落……我必须……纠正自己。”

      “荒谬!”池焰猛地低喝出声,眼中火焰腾地烧得更旺,几乎要喷薄而出,“人怎么可能没有感情?!草木尚且知春,顽石亦会风化!感到暖,感到甜,感到不舍——这他爹的是天经地义!”
      她双手捧住易逢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这个要求,本身就是错的、是扭曲的!你不需为这种错误的东西改变自己,更不该为它流一滴血!”

      易逢瞳孔震颤,被这劈头盖脸的话语砸得头晕目眩。
      心底深处某个一直坚不可摧的东西,似乎发出了细微的龟裂声。
      她挣扎着,用残存的信念反驳,声音却虚弱不堪:“可是……这是我的使命……我生来便是……”

      “没有谁是生来就注定必须成为什么的!”池焰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易逢濒临崩溃的心防上,“如果有,那也只是别人强加给你的枷锁!是捆住你的锁链!”
      她话语滚烫:“你听好了,易逢。我不管仙界给你灌输了什么,也不管你自以为背负着什么狗屁使命。在我这里,在我的眼前——”
      她再次举起那柄染血的冰刃,刀尖缓缓移向自己刚刚划开、仍在渗血的伤口旁,语气狠绝,不留丝毫余地:

      “我绝不会允许你再这样伤害自己。从此刻起,你敢在自己身上划一刀——”
      她手腕微沉,刀锋在自身皮肤上压出一道新的血痕。
      “我就也在自己身上,划一模一样的一刀。”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千钧之力,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现在,回答我——”
      “你还敢吗?”
      “说。”

      易逢看着她。
      看着池焰眼瞳里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看着她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固执和不容拒绝的脸。

      所有的规则都破碎了;所有的恐惧都远去了。
      世界只剩下眼前之人灼热的瞳孔。

      她嘴唇颤抖着,翕动了数次。最终,极轻地用尽所有残余力气,吐出三个字:
      “……不会了。”
      她紧绷到极点的身体骤然一松,彻底瘫软,被池焰接住。

      池焰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像是终于满意了。
      “记住你说的话。”
      她哼了一声,捧着她的脸,手指用力地揩去她脸颊上的泪水,“走,和我去疗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20.【身心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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