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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女孩与女孩之间的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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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缺乏爱的人都需要一只小狗。我麻麻就很需要我,今天麻麻带我去一个新的花园玩,我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她也很需要我。根据我的直觉,两个需要小狗的人也会非常需要彼此。我麻麻最近遭遇了非常坏的事情,不管我怎么舔她她都不动,只是摸我的头,除了每天照顾我,她几乎什么都不做,很久很久才吃一次东西。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舔到她开心的味道是什么时候了。
看来,只有我是不够了,正好这个小姑娘来了,我和她一起陪麻麻,也许麻麻就会开心了。
为了感谢这个小姑娘,我帮她咬来了拖鞋。但是麻麻跟她说了几句话就回房间躺在了床上,那我得去陪她,你自己到处玩一玩,熟悉一下吧小姑娘。
杜华年并没能睡去,既见故人之女,岂能不思故人?
十五岁的何芳芳比曾倩可叛逆多了。为了中考,初三的学生需要住校,何芳芳终于摆脱了父亲,即便只是暂时。
那时候她最喜欢老师布置写作文,因为这是她唯一感到自由的时刻。她从来不按题目要求写,只写自己的兴致,每一次语文老师都只能给个基本分,再苦口婆心跟她妈说要教育她,要学会写考场作文……那有什么用呢?她父亲也不在乎她写不写那些套路,因为她只要按照她伟大的父亲的要求训练下去,保送名校文学院是早晚的事。
因此她从来不把老师放在眼里。最受初中生欢迎的就是叛逆,于是何芳芳在学校里,不用抽烟喝酒打架,也能享受风云人物的待遇。
但她觉得成为风云人物这件事也很没意思。
从宿舍醒来的第一天,她打算逃课。可是胡静雯执着地等在床边,她看着她简单的眼睛,无法不从上铺爬下来。
第一节是语文课,新换了个语文老师,她有一头长长的卷发,高高地扎起来,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橙白相间的高领粗针毛衣,即便面容带点风霜,但依然是个美人。
她在黑板上写下她的名字:华丽娟。
然后说了些开场白,再布置了一个作文题。
开场白是什么她不记得,作文题也不记得,她依然随心情写了一个现编的小故事。毫无新意,华老师找了她的母亲谈话,但很意外,她的母亲回家后,没有出门和小姐妹打牌。
她如何知道?因为母亲从家里给她送来了饭菜。打开保温饭盒,竟然还冒着热气,不是保姆做的,是她母亲的手艺,以往只有每年父亲生日时,母亲才会亲自下厨。
比保姆做的好吃太多。
她想问华老师跟你说了什么?你今天居然做饭给我吃?可十五岁的何芳芳,一定问不出这样不要自尊的问题。
“她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杜华年“噌”一下坐起来,把猫猫吓了一跳。天已经暗下来,杜华年饿了,算算外头的曾倩已经收拾了好几个钟头。
又一次,她眼前浮现出那一排行云流水的红字:但我很欣赏你细腻的风格,在考场你是零分,在我心里,你是满分。——华丽娟.2009.11.9
最近怎么了,平息的记忆反复兴风作浪。
华老师是有能耐的,就凭这句话,后来的何芳芳一口气写了十篇考场作文,一天一篇,连写十天,篇篇高分范文。她规规矩矩穿上了校服,认认真真备战中考。
初中毕业典礼散场时,华老师站在晚风轻扬的操场边上,对她说:“何芳芳,你记住了,读书的是你,写字的是你,是好是坏都是你。时光是你的,你若是虚度,浪费的不是别人的人生。”
何芳芳如遭雷击,半晌才反应过来点头,乖巧如一只小狗。
三年后,毫无悬念的,杜华年被一志愿录取。她回初中去看华老师,华老师领着她去办公室聊了整整三个小时,差点要领她回家吃饭。她拒绝了,她想未来那么长,总有我请华老师吃饭的一天。
一周后,她得知华老师哮喘发作,抢救无效。
再一周后,领通知书,她感觉那天的太阳有点残酷。
叛逆的感觉又醒了过来。
回忆伴着夜幕会更沉重,杜华年深叹一声,想到曾倩,转头看向房门,算算,这姑娘没了娘的时候,也才十岁上下。
杜华年起身开门,却见客厅干干净净,厨房传来响动。她走过去,曾倩在煮泡面。
“我看这么晚了,你也不起来,大概是不会做饭也不会出去吃了,所以我煮了两碗面,你要煎蛋还是煮蛋?”曾倩微笑着说。
杜华年觉得这孩子越看越像华老师。
可是面条很不好吃。曾倩眉头皱的很夸张,“为什么呢?我平时在宿舍就这么煮的啊。”
杜华年连筷子都懒得拿,“泡面和泡面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
“就像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杜华年眼都没抬,麻利收了两个碗往下水道一倒,曾倩刚想哀嚎她浪费粮食,就见她摆出砧板,抽出菜刀,从冰箱里取了几样蔬菜,叮当一阵,熟练度堪比下厨十年的主妇。
两碗面条重新摆上桌,曾倩闻着香气差点流下口水,“你……”
“你可以叫我华年姐。”杜华年给猫猫拌好狗粮和羊奶,洗了手坐回来。
曾倩迫不及待吃了一大口面,烫得张大嘴直喘气,杜华年蹙眉回身从冰箱给她拿了一瓶汽水。
“华年姐……好拗口,芳芳姐多好,好叫又好听。”
杜华年想要拒绝,突然觉得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干脆低头吃面。
“退学是怎么回事?”吃着吃着,她突然发问。
曾倩半口面还在嘴里,抬眼看着她,眼圈很快泛红,但神情倔强,“你信吗?我没有错。”
杜华年敏锐地感受到她在向她追求一种补偿,她不喜欢这种带有强迫意味的反问,“你错没错,与我有什么关系?”
曾倩一懵,“那你又问我?”
“你也知道我问你了?”
曾倩更懵了,“什么?”
杜华年很讨厌和傻子说话,低头吃了口面,又想起华老师,还是抬头,“你回答了吗?”她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你不答反问,预设答案是什么?”
曾倩没见过这一针见血的阵仗,她自己都从没摸过自己的心底,骤然被杜华年伸手掏了一把,胸口顿时翻江倒海。
“别要同情,一旦别人同情你,你就低人一等了。”杜华年淡淡看着她。
曾倩愣愣望她良久,才低头说:“我认识一个学姐,她写了一个长篇,拿给她导师修改,但导师改成自己名字发表了。我们知道后很生气,就举报他,举报要证据,我就去问学姐要底稿,她却跟我说底稿丢了。没有证据,举报就不成立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学院突然就说我造谣,我没造谣,只是没证据了,我也没办法。哦对了,她导师是我们副院长。”
“即便是造谣,也有警告、处分各种手段,怎么会直接退学?”
“他们要我写检讨,公开道歉,我不愿意。”
“哦,你拒不认错,所以退学……嘶——也不对,只有影响恶劣才会退学,你还干了什么?”
曾倩看着杜华年,觉得她怎么这么……难骗?
杜华年也没等她,又问:“你这个学姐得了好处吧?是什么?保研吧,最有可能是保研。然后呢?你大概也发现自己被利用了,于是跑去找学姐闹,甚至还找了院长闹?又或者连学姐一起举报?对了,只有不停地举报,他们才会想开除你,因为你会带来大麻烦。”
曾倩心里更钦佩杜华年了,她的推测与事实相差无几,仿佛亲眼所见。“你都猜对了!所以我现在一定要找到证据证明他抄袭,才能还我清白。”
杜华年冷笑一声,“还真是天真。你想要什么证据?底稿?”
曾倩怨念横生,“你觉得她不会拿出来了?”
“你傻啊?你见过她的底稿吗?你见到她构思,见到她写?”
全身一震,曾倩忽然想通,“啊!你是说,她从头到尾都是骗我们的?”
“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宿舍四个人。”
“举报人名字写的谁?”
“我。”
“嗯,这就对了,她没骗你们,她只是骗你。因为只有你信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保研?她怎么确定一定能保研?不对不对,如果不是真的,副院长不心虚,学校怎么会给她保研?”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找答案需要时间和手段。但你现在应该问自己:我为什么相信她?”杜华年淡淡地审视她,可她一脸茫然,杜华年嫌她脑子慢,“不用想也知道,她平时说话轻声细语,对你又照顾有加,你觉得她真诚善良又美丽,一旦她表现出柔弱,你就不得不站出来保护她。你缺乏母爱,所以对温柔的年长女性没有抵抗力,你觉得你父亲没有保护好你妈妈,所以你要保护她。”
曾倩又遭了一次雷劈。她张着嘴,好半天才反驳,“那我也信你啊,我信你没抄袭。”
“你信我和信你学姐,没什么区别。”
她的冷漠让曾倩想反抗,“照你这样说,人和人之间就没有美好单纯的感情了?那你当年又为什么信我妈?缺乏母爱吗?”
这个反问倒是很有力量,杜华年想。但她信华老师这件事,倒一时不能让她认同与母爱有关。
见她沉默,曾倩赶紧说:“我信你,不是因为缺乏母爱,是因为我妈太喜欢你了!”说完她转身就进了次卧。
杜华年看着桌面,曾倩一碗面竟吃了个见底,面汤都几乎不剩,自己这碗却还余大半。“嗯,还是千帆过的蟹黄面好吃。”她喃了一句,心想改天带这个小孩去吃点好的,起身去洗碗。
夜深,杜华年切了两片柠檬,倒了一杯冰镇桂花青梅酒,坐在阳台的一把靠椅上,靠着白木窗棂,饮酒赏月。这房子楼虽不高,但面向秦淮河方向竟无遮挡。这小半月来,她越发喜爱这小阳台,从前住惯了高楼林立,竟没发现其实一开始的选择便很好。酒瓶子通体冰莹,瓶壁上流下道道水痕,两杯酒下肚,热泪才流出。
她太久没有哭了。
听说真正的悲痛是这样的了,当时是哭不出来的,过了一阵子,谁也不知道的什么时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机关,大概还需要一点酒,你就兀然想起了那些失去,那些为难,那些活该。
曾倩在房间里消了气,感觉口渴了,出来找水喝,却听见抽泣与叹息,赶忙循声寻去,看见窗外杜华年的侧脸。她坐在阳台靠椅上,盘着右腿抱着左膝,右手撑头支在水晶台上,台上还放着一瓶酒与一个玻璃杯。月光真漂亮,照在她半边侧颜,泪痕斑驳,还有新鲜的泪珠断断滚落。
她立刻想走上去问她怎么了,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时,脑中却突然闪过相似的画面:小时候她常常撞见妈妈夜晚坐在阳台上哭泣,她问妈妈为什么哭?妈妈对她说:“你是小女孩,哭的时候希望被爸爸妈妈看见,得到安慰。可是女孩子长大了,如果偷偷躲起来哭,那就真的是想偷偷的,不被发现。所以,如果你发现了,也要假装没看见,偷偷走开。”她似懂非懂,又问妈妈,长大的女孩子不需要安慰吗?妈妈说:“如果你想安慰她,就在餐桌上放一点她爱吃的东西,再压上一张字条,写‘你想说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就足够了。”她问这是公式吗?妈妈说:“这是女孩与女孩之间的爱。”
如此久远的事,曾倩早就没放心上了,却在此时此刻,忽而终于明白了妈妈话里的深刻,一瞬间,她懂得了,天下女孩总有共情的这一刻。
于是她默默收回了那只脚,回到餐桌旁,从冰箱找到一瓶酸奶,倒了一杯,压上字条。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眼泪“哗”一下流下来,被开除的羞辱和绝望这时候才真的涨潮,人要被淹没的时候,最容易想起生命中最爱的女性,只因为此时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