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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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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1月2日星期一 晴
我很久没有写日记了,从大学毕业之后。
新学期,学校换了一个班给我,初三的。很早就听说这个班里有个刺头——何芳芳,何文谦独生女。何文谦啊,写的全是高调,没办法,时代成全了他。
我本来以为他女儿也随他。但我错了。
她太像我了,我一眼就看出来,她那些坏样子都是装的。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她常常蹙紧眉头,我知道,她永远会思考一些旁人觉得无聊的东西,比如春花秋月,比如夏蝉冬雪。有四季相思的日子才真的快活啊!每一刻都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每一日都没虚度,时间和岁月可以被丈量。
我多少年不提笔了,从九月份见到她,我就总有一种写字的冲动。
很久很久,我没有这种表达欲了。从我结婚以后,时间麻木了,一晃过去了半生。
于是今天我买了这个本子。
2009年11月9日星期一 雨
今天我布置了一个作文题,何芳芳给我乱写一通,和过去每一次一样。
但是这次,她真写在了我心坎上。我真想把她推荐给我的老师,我知道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人。我还想立刻去找她,和她一同散步,一同读诗,一同踏青、听夏、赏秋、追雪……我觉得我可以和她畅聊三天三夜。
可是我不能,我必须告诉她,这篇作文不合格,零分。但我又不忍心歪曲她的观念,所以我只能克制地告诉她我对她的喜爱。
虽然这篇小文还很稚嫩,虽然她的笔力没有经过人生的洗礼,但她有一股野蛮的灵气,逼人又锋利。我想她肯定和我一样,爱冒险。
但她也很苦闷,天才最怕苦闷。我也很怕,因为她偏偏是她父亲的女儿,或许除了我,没人敢说,她的天赋,可比她父亲高太多了!
所以她父亲大概欣赏不了她,而她似乎也没有什么温柔的一面,女孩儿应该如水的,可她似乎是一棵缺水的树。
我觉得我得找她母亲来聊一聊。
看到这里,杜华年停了下来。原来华老师最真实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样的,她其实还远远低估了华老师对她的喜爱,那是一种忘记时空的共鸣和惺惺相惜。
半夜响雷,她推开窗才发现飘雪了,可月亮却还在,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座城市上一次下雪还是二十多年前,她念小学的时候。
冷风入肺,她不可遏止地感到院子里有人在等她,她站起来,追出去,追到了院子里,地上有了一小层薄薄的白。她伸开手、仰起头、旋转、停驻,她笑、她流泪、她感叹,她知道华老师也在某个冬夜站在这里,和她一样,与雪花嬉戏。
此地此时,此地彼时。
她看着角落里那株红梅,突然地,昨夜没流的泪水现在流了,流了就停不下来。
她扶着那棵梅花,泣不成声,咬紧了牙关还是漏出太多呜咽,像一个失去全世界的小兽,哭得忘记了天地和自己。
说错了,不止昨夜,从慕华反水以来,她所有该哭却没哭的时刻,都在此刻了。
再多痛苦她都不怕,就怕有人太了解她。从头到尾,她不过就是不肯低头承认自己很怕,怕失去才华,怕再写不出故事,怕没人再喜欢,怕得知从一开始,她或许就只是运气好,踩在了对的风口,怕她只是一只猪。
她怕有一天发现她从来没有过才华,那些,那些……都是虚幻……
好不容易她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悲伤,觉得可以深吸一口的时候,却在仰头吸气的瞬间,迎面吸进一股突来的小风,肺里有点冷有点疼,像华老师那双冰冽青葱的眼睛望向她时的感觉,今夜,月色与雪色同在,可斯人早已远去,这些文字来得太迟了……她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更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种怒吼,控诉人无再少年的彻骨疼痛。
痛哭快要用光她的力气,她开始恍惚,伸手去接空中飞旋的雪花,再将掌心敷在脸颊,冰凉的触感洗掉了滚烫的热泪,将脸埋进手掌,呜咽闷在里头,她哭得很放肆,哭得足够尽兴了。
华丽娟太了解她,她知道她什么都不信,她知道来自时空深处的肯定,才是能插进她心头的匕首。因为那时,杜华年还是何芳芳,而何芳芳什么都不是,还不值得人骗。
想通这一层,她终于稍微好了一点,继而破涕为笑:华老师啊华老师,您是真拿捏我。
她寸步不离这间屋子,用了两天把日记读完。
合上日记,她走出门,站在廊下看着院子,夕阳穿透这座老宅院的角度像切割历史的铲刀,她久久回不了神。日记写得如诗一般,即便是那么令人惋惜的人生旅程,读来仍旧余韵悠长。她终于了解了华丽娟,她不再只是一个老师,她是她,是一个鲜活的女性,她当年写下那些评语,远不止为了鼓励一个懵懂的学生,而是在用一个平等的女性的口吻,在对另一个即将踏上女性之路的女孩儿,说她内心的欣赏与不甘,冲动与犹疑,希望与胆怯。华丽娟的人生场景穿梭在她脑海,她说不清触摸了另一个人的灵魂后是什么感觉。
但她知道了,华丽娟的死,与阴谋无关。可是,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告诉曾倩。
院子外传来吵闹声,打断了她的自我沉浸,她看见曾倩气鼓鼓地踏进了院子,正想关门,却挤进来一个小男生,人挺高大,长得不赖,就是太幼稚,一看就还是个娃娃。
两个小破孩就站在院子中间吵架,一个想分手,一个不同意,内容十分没有营养。杜华年越看越饿,于是迎着夕阳扎进来的光,走了过去。
乍见天日,杜华年本能眯了眯眼。曾倩和小男友都愣住了,杜华年长发披散,一身白衣,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又乌溜溜地盯着他们,实在有点诡异。
诡异的杜华年开了口,“留下来吃晚饭吧,吃饱了再吵。”
院子里支起了一张矮桌,架上炭火,火上一个砂锅,麻辣锅底,满桌子荤素生鲜,旁边再支个小炉烫酒,梅香阵阵,古人诗文所写也不过如此了。
只差一只满地跑的小狗了。杜华年打视频电话给李雯,李雯给她看了猫猫,猫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玩一个新玩具。李雯看了她半天,问,“那个小姑娘倒是个神人,给你吃了什么药?大半年来,第一次像个人样。”
“滚。”她挂了电话,这个不着调的李雯,这大半年,她们也就元旦见了一次,她凭什么说她不像人样?
吃饱喝足,又下起雪。杜华年知道了小男友名叫刘白,这名字起得……又好又敷衍。刘白话很少,爱干活,今天这围炉夜雪全靠杜华年指挥,他操作,才得以实现。她也看得出来,刘白做这些的时候,一心一意就扑在事儿上,眼珠子一点也没往曾倩身上飘,但一闲下来,他的眼珠子又无法从曾倩身上扒拉下来。
曾倩显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趁着刘白去洗碗,她问曾倩,“你看不上他什么?”
“幼稚。”曾倩剥着橘子,“这都怪你!没见你之前,我和他感情很好,可见过你之后,我再回学校,感觉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懂了,这一句就够了,听说小姑娘的爱情是这样的,像一颗春天的花苗,长得特别快,你浇水慢一点,它就要死掉了,或者,出逃。
三个人烤着火吃着橘子,杜华年和他们说着许多学校外头的人,又和他们说着许多学校里头的过往。他们问题很多,剧组里那些故事,随便挖出来一小勺子都能让他们充满向往。
曾倩最先熬不住去睡了。杜华年送刘白出门,刘白欲言又止,她笑,“不想分手?”
刘白一愣,很快恢复平静,认真点头,很真诚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杜华年叹口气,“放她去吧……我也知道很难。刘白,你是个好孩子,这个年纪的感情很美好,但是你知道美好在哪吗?”刘白有点楞,她也不是真要问,自己回答,“就因为这个年纪啊,不懂感情。”刘白更懵了,她又说:“她也不是变了心,只是她突然间,以为自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但我知道那不是她想要的,可是这个时候,谁也劝不动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去走你自己的路吧,但是,别把感情的失意全都怪罪到感情头上。”
刘白似懂非懂,但,确实感到了一点勇气。
杜华年不放心,又补了一句,“任何时候,别放弃真实的你。”说完转身进了屋子。
曾倩又坐回了院子里,继续剥橘子。红炉小火苗,映着她脸上的青春,杜华年在她身边坐下,拿走她刚剥好的橘子,“你以后可能再也不会遇到他这样的男孩子了,你要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我妈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也不能任人拿捏。”
“你好好读完大学,找个喜欢的工作,和男朋友恋爱结婚,离开这个家,就是最好的反抗。”
“正常的路我已经走不下去了。芳芳姐,你不是也没走正常路么?你爸是谁啊,按道理你根本不用自己闯得这么辛苦。”
“人是最感性的动物,也是眼界最小的动物,你最无助的时候,谁给了你一点安慰,谁就会成为你眼里世界上最好的人,但其实他的真面目,很可能令你厌恶。”
“你说谁?”
“任何一个你碰到的人。”
曾倩沉默了,她知道杜华年在隐喻什么,但她没有心思去想,“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这个房子,再想办法挣钱,和他们断绝来往。”
“房子谁名下?”
“我妈。”
“如果想卖还得先继承遗产,遗产税就要就要交一大笔,有一部分是你的,你不同意卖,你父亲也卖不成。”
曾倩恍然,“对啊,还有这回事呢,我一着急都没想到。那我是不是得请个律师?那也得花钱……”
杜华年觉得这个孩子是真的……需要人带,“你联系买家,就跟他说你是遗产继承人之一,已经成年,如果他要买,你一定会告,只要提了诉状,这个房子的过户就不是一年半载能办成的,你反正不怕拖,就看他是不是也时间多了。只要你把这话一说,基本这个房子就无人问津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爸怎么会没想到?”
“他如果有心瞒你,你也不见得知道,等过户手续办完,你就被动了。”
“好,那我明天打电话。”
“不,现在打。”
曾倩犹豫了一瞬,立即掏出电话拨号。她虽然还不明白现在打和明天打的区别,但她知道听杜华年的总没错。
还没拨出去,杜华年就按住了她手,“这就是买家?”曾倩点头,杜华年垂下手,“别打了,这是我爸。”
“啊?!”曾倩直接把手机扔在了橘子皮里。
“行了,我明天去帮你办妥这件事。”
“等等,”曾倩拉住就要起身的杜华年,“如果是卖给你们家……我是说,如果我卖给你们家,我觉得挺好。”
杜华年听她口气,心思只转了一瞬就明白了,“你想要钱?”
曾倩怕她误会,赶紧站起来,“我想把钱给你!不,我是说投给你,当我入股,我觉得你不该就这样算了,我反正不相信你抄袭。”想想觉得不够,她又说:“而且如果这个宅子落到你手上,我妈应该会觉得比在我手上强吧……”
杜华年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魄力,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被亲爹刺激得有点犯傻。但不管如何,杜华年眼前飘着雪花,桌上火焰灼灼,她感到了身上的反骨开始咯咯作响。
听说孤狼的凶悍之所以绝然于百兽,是因为一种名叫退无可退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