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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来来来,从今天起,咱好好说! ...

  •   医院总是比别处更凉,何芳芳疾步走进去,浑身打了个冷战。病房在十四楼,她急急出了电梯,踏上两栋楼之间的廊梯时,两侧来风哗啦一下掀起她的衣襟与长发,扑打在她脸颊,她不自觉地慢下来,眼底开始潮湿,鼻梁酸透,不得不张嘴吸气,像翕合的鱼。
      复道行空,一步一步,像踏在她人生的回头路上。
      风像隔世而来,对面的高楼像张开大口的阴阳兽,等着她走入腹中。一下子,她又被捞起来丢出了轮回井。
      走完这条道,风才熄灭,她的头发突然就停止了慌乱,安静地垂在脸颊两侧,她的心,也突然沉静下来。病房外的椅子上,她先看见了夏莲。
      夏莲已经哭得开始抽抽,一旁坐着一个女子,背影看着有点熟悉,这熟悉又很久远。背影正拍着夏莲,大概是轻声在安慰。杜华年极力搜索背影无果,索性走到夏莲面前喊了一声“妈”,夏莲和女子一同抬头看她,她一眼认出来,“小姑姑?”
      何文衫站起来,“进去吧,你爸就等着你呢。”
      来不及细想,杜华年走进病房。何文谦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连着简单的仪器,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数字,血氧量就在九十上下飘忽,他果然就是在等人。
      走近,病床上的父亲已经瘦成了一把枯柴,脸颊凹下去,像开了两个空洞,颧骨高高的,皮肤蜡黄发黑,像沉年的矿。她脑子并不乱,心里也不慌,只是一开口,却控制不住地哽咽,“爸……”她自己都惊了一下,随即热泪乱掉,让她忽而就苦笑开来,原来英雄不过血肉之躯是这个意思。
      床单上砸下点点泪滴,“噗噗噗”错落纷乱,何文谦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并不费力,甚至眼中还有些清亮,“你来了……”他努力地睁大一点眼睛,仔细从头发到眉眼凝看着何芳芳,努力地,似乎在辨认,似乎在记住,以一种绝望中骤见一眼海市蜃楼的目光,乍喜却更悲,因为就算看见了,也再到不了了,他没有力气了。
      何芳芳仔细地分辨他的神色,管不了胡乱打湿发梢的眼泪,可汹涌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烦躁地甩掉,继续去看。何文谦挣扎着向她伸出手,她看了一眼,伸手去握,却被他急切地甩开,虚弱得没有半点力量,却还是让她全身一震。他费力地指向什么,张着嘴喘气,何芳芳顺着他手去看,床头柜上一个白瓷水墨远山釉杯下,压着一个雪白的信封。
      何芳芳一愣,愣了很久,骤然放声大笑,笑声凄厉,穿云破雨,门外的夏莲也停止了哭泣,何文衫惊站起身,望向关着的病房门。
      这是何文谦独特的育儿方式,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他想教训女儿,总是写一封信,用这个白瓷杯压在她的床头、餐桌、书桌、茶几,甚至,压在鞋柜上。他总觉得吵架吵不赢,是因为工具是嘴,没有用他最擅长的笔杆子。
      何芳芳悲从中来,哀伤四面八方地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她感觉四肢百骸都疼,这会子她才品出了哭的滋味。她用力皱着眉,双眼通红,悲恨苦痛写满一张脸,望着何文谦,声音有点哀戚,“爸,你不跟我说什么吗?”何文谦仍旧指着那封信。何芳芳吐出一口气,去拿起了那封信,何文谦才放下手臂,微笑起来看着她,那笑容在何芳芳眼里没有一丝温暖,全是一个固执的老人幼稚的威逼和自大。他明明可以说话,她一进门,他就说了句你来了。可他就是如此坚决地不开口,连生命的最后,他也不给何芳芳留下一点父亲的温柔。
      何芳芳就这么看着他,他像一个好胜的小孩,与何芳芳针锋相对了一辈子,最后终于获胜,渐渐闭上了眼睛,面目称得上安详。她五脏一颤,一声“爸”刚喊出来又销声匿迹,最终还是上前拉住他无力的手,他的身体一点点,凉得很快。
      泪水淹没了她。
      母亲和小姑姑随医生进来,医生打了一段空白的心电图,确认死亡。专门料理的阿婆进来给他穿寿衣。
      她留下了那段心电图。
      再走出来,天已经黑了透。何文谦要被送到敛房,在医院最后头的小平房,里面有一面墙的冰格,他就被推进其中一个。在敛房外烧引魂香的时候,何芳芳很想把那封信往炉子里一扔,一了百了,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
      敛房外的院子里,她们等着殡仪馆的人。何芳芳问何文衫,“我爸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
      何文衫穿着挺括的白衬衣,脖子上挂着一串黑珍珠,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眉目深邃,脸颊瘦削,皮肤发黄,没什么光泽,一双黑眼珠子却晶莹透亮,说话声音虽轻但音色低沉,字字干脆,少有起伏,“清明节那阵子查出来肠癌,已经第四期了,他的意思也不想化疗,就吃药,你也知道,这种情况很快的。具体的,嫂子你跟她说说。”
      夏莲新泪叠旧痕,望着门外黑黢黢的夜失神,灯光照在她脸,惨白。听到何文衫叫她,她才醒过神来,“啊,什么?”
      何芳芳看着她涣散的眸色,压轻了声音,“妈,你别怕,还有我呢。你们怎么发现我爸肠癌的?为什么清明节的时候没告诉我?我记得我打过电话问你要不要回来祭扫。”
      夏莲一听这个,眼眶又红,泪水眼见着落得更急,“你爸……你爸过年前就老说肚子疼,我不放心,叫他去医院,他不愿意,我想反正他年年都体检,一直都很健康,也没在意,后来也没听他再提。可是清明节前一天他突然在家晕倒了,送到医院一查……就第四期了……”夏莲闭上眼哭,“怎么就第四期了?去年体检还好好的……这才几个月……”
      何芳芳眼前一白,有那么几秒近乎失去意识,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清明。何文衫扶了扶她,“是你爸不让说的,他不让你妈跟任何人说,他自己打了个电话给我。唉!我那阵子还在山里呢,幸好那天到了镇子上,有信号。”何文衫忍了忍哽咽,“我这个老哥啊……牛脾气,一辈子,脖子比墙柱子还硬。芳芳,你爸担心他走了,出版社这一块没人给你撑腰,所以叫我回来,我原来有个虚职,这两个月我也算重操旧业了,你有事直接跟我说。”
      何芳芳才要反驳,忽然脑中闪过慕华愤愤的脸,一口气便散了——不管自己多不想,何文谦女儿五个大字,永远会起作用。
      “小姑姑,那个慕华的事,我爸是不是有授意……”
      何文衫看她一眼,“有。他拿着证据,找几个大出版社负责人开了会,大家都传阅了一遍你的手稿,上面还有他的批注呢。”
      “手稿?我的手稿在我这里呀!”
      “复印版。”
      啊?何芳芳懵在原地。

      殡仪馆的车到了,何芳芳目送他们把父亲带走,院子里乱风四起,摇晃着黑漆漆的树影。她觉得自己像一缕幽魂,夜太深了,这个小院子太凉,但她还得打起精神,因为殡仪馆的人和她们约在家中,布置灵堂,商量后续事宜。

      灵堂布置好,已经是后半夜了。何文衫和夏莲睡下后,何芳芳要独自守灵到天亮。香炉里的香就要燃尽,她续上,再去泡了一桶面,坐在灵前吃了起来,大门敞开着,三天不能关,六月末的夜晚,隐隐有雷声,她吃下几口,才觉得有点暖。
      吃完,她拆开了信封。

      芳芳吾儿:
      我病了。是重病。刚知道。
      我叫你妈不跟你说,因为反正也治不好,除了惹你担心,全无用处,不如免去。
      我自己联系了你小姑姑,许多事,她会替我帮你。
      你先别急着上火,事实上,这么多年,我都在帮你。

      做完这些,我就开始写这封信了。但却发觉很难写,写了几天,也没写出几个字。我们父女这么多年,竟然并没有机会好好说话,也算我的失败。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非常开心,我想我的人生圆满了,我只想把你当做一个可爱的女儿,你天真娇憨,率直明朗。我虽然不是富甲一方,但还是敢说一句,做我的女儿,你的人生尽管尽兴,不必吃那些为了出人头地的苦头。
      但是你却不,你偏偏长了一身反骨,更偏偏继承了我的才华。
      你知道吗?才华需要规训,你恐怕是不知的。可我深知,才华横溢的人,最易走入歧途。而我这条路不好吗?便说是名利双收也不为过,既然你不能做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定要做一个骄傲的天才,那么,我该尽为父的责任,为你规训。
      哼。
      可你一身反骨。
      算了。

      你就是爱钱,爱挣大钱,我也没办法。你瞧不上文学,瞧不上我们这些规训,这些老做派,好吧,你去做你挣钱的编剧。
      但你始终是我女儿,即便做乞丐,也无法改变,我不可能允许我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受人欺负。你初初入圈时想必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这是个什么乌七八糟的行业。我本想你吃了苦头,会想起我给你的路,没想到你的脾气也和我一样,硬!唉……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但你不必感激我,因为你是我女儿,我必要这么做的。

      你知道我有个玉蟾,我每天盘它,爱不释手,摆下时也怕一旦它离开我视线就会发生意外。有一天,它却不见了,我冲你母亲发了一顿火,保姆也被我辞换了,仍旧没有找到它。我觉得是我的疏忽,没有时刻看着它。过了一阵子,我收拾了书桌,竟发现它就静静躺在桌面那棵小盆栽下面,只是春来,盆栽绿叶太盛,将原本空出的位置遮住了。我当然手舞足蹈,失而复得,真是人生最大之幸,继而我时时将它揣在怀里,睡觉也不放手。
      然而,翌日清晨我醒来,它却在床头地下摔碎了。想来是我睡着了,无知无觉松了手。
      吾儿,我后来想,如果那时我给玉蟾配成一对,不觉得它孤单,是不是我就不会时刻想扣在手里,那么它会不会就能逃过一劫?

      我实在是不够了解你,这么多年,你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季节,喜欢什么花,我都不清楚。你母亲倒是知道,但她也从不给我说,直到我这几个月,时日无多了,才开始想。于是我问了你母亲,她说你喜欢吃鱼,喜欢蓝色,喜欢秋天,喜欢梧桐树,不喜欢花……大概还是我做父亲太失败。

      关于你母亲买下那座院子的事,我知道是你耍的小手段,大概和过年时你带回来那个姑娘有些关系罢?实话说,我挺高兴,毕竟这么多年,你终于把心思花在我和你母亲身上了一次。但我又觉得忧虑,你这手段玩得实在不高明,这么多年你混得又还可以,是因为你的对手都太差劲么?
      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了。现下我时间紧迫,必然要考虑周全,我与你母亲商量,这个院子你当也喜欢,不然不会住那一阵子,也请风水先生看过了,确实很好,算是个毓秀芬芳的所在。我们打算就留给你了,过户手续我已请律师做好,只要你签字就行。其他的,我想你也瞧不上,我都交给你姑姑和母亲,到时候如你有需,她们也随时都能安排。
      至于最重要的,是你日子还长,这次风波过后,我不知晓你是否有了另外的打算,我更忧虑你日后是否会孤独终老,现下一想,你大学时恋爱,我就不该管太多,但是也为时晚矣。
      就到此罢,纸墨再长,终有一别。

      愿吾儿:
      平安无忧。
      父:何文谦
      2024年5月30 于仁爱医院

      何芳芳抖着手,左手拿着信,右手拿着烟,翻来覆去将信读了五遍。烟烧到了烟蒂,烫到了她的指尖,她手一抖,烟蒂落地,地上已经满是烟头。
      她心里波涛汹涌,不能安宁。要怎么形容呢?无法形容。最后只能自嘲一笑,她想:这就是她的父亲,何文谦大先生,给他唯一的女儿留下的最后的字句。读完的一刻,她竟然是首先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有看见“文谦绝笔”四个字。然后铺天盖地的眼泪洗劫了她的脸,愤怒与伤痛裹在一种艰涩的浓雾里侵袭她全身,软绵绵的,虽拳打脚踢亦只徒劳。这感觉很钝很涩又很伤人,是什么呢?是不甘?悲哀?费解?可笑?怜悯?苍凉……哦!对了,是空恨。
      是空恨!
      什么恨,有多深,对着一个死去的人,对着空荡荡的天地,都只剩厉声长嘶后的奄奄一息。
      她感到从心底窜上来一股戾气,它已经存在了太久了,被她一直压下去,可此刻,再也压制不住,劈山倒海而来。一股狂烈阴风从大门外冲进来,把香炉两边的蜡烛扑灭,何芳芳一扯冷笑站起来,从厨房掏出两个碗,一只“当”一声砸在灵前,另一只拿在手里,抄起祭台上白酒瓶子往两只碗里“哐哐”倒满,“叮——”一碰,她举碗喝干,满目红泪看着灵台上黑白照里的何文谦,心想:好好好,爹,咱爷俩不是没好好说过话吗?来来来,从今天起,咱好好说!
      可真要开口,她还是只有泪流,一时怒意太盛,纵眉头皱死,咬破了嘴,仍没办法说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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