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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自身难保,无暇他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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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倩走得很快,低着头,不知道往哪里去。刘白跟在她后头半步距离,他腿长,走得还算从容。天色瑰丽起来,晚霞遍野。
曾倩完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感到荒唐,努力了这么久,走了好远的路,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终于来到庄严的门前,可这扇门后,竟然藏着的不是宝箱,不是锦囊妙计,而是一个不中用的杜华年。
刘白看她越走越急,闷声不吭的,但已经满头大汗,脸色潮红,嘴唇却又干又白。他上前一步拽住她,迫使她停下,“小倩!”曾倩这才回过神来,气喘吁吁望着他,半晌,“哇”一声哭出来。
两人已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几棵大树枝丫低垂,就要倒伏在水面上,不远处是一座桥,桥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曾倩捂着脸缓缓蹲下,低声呜咽,泪水从下巴上滴下来。刘白想上前抱着她,但犹豫了,只是蹲下身,伸出手去拍着她后背。哭了一会儿,曾倩心头爽快了许多,抹把脸,也蹲累了,干脆往后一坐,看着粼粼的河水,想起那首诗: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刘白也在她旁边坐下,曾倩兀自开口,“我知道雯姐不打算再管了。我也能明白她。你知道吗?这感觉真的很糟糕,就好像我剧本已经写了几十页,前两幕都写完了,我铺垫了这么久!这么多!可她……可再翻一页,本来应该是向死而生的高潮,可结果她给我来了个结局,而且是一句话就完了!一句她都知道……就没了?就没了?!我那些伏笔、渲染……气氛推得那么高……她‘嘣’一下,把气氛戳破了,漏了一地……我感觉我白写了,刘白,你懂吗?那都是我的心血啊!”她语无伦次,越说越激动,望着刘白,眼睛红彤彤的,又要哭了。
刘白看得心里一阵阵酸疼,下意识就说:“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她不像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曾倩眼中一亮,她仔细看着刘白,判断他不像说谎安慰她,才努力平复下来,开口絮叨,“对,对对!不可能的。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我妈说过的,她不是……我妈还说了什么?我得想想,快点想想……”
刘白看着她酡红的脸,刘海已经汗湿,耷拉在额头,眼珠子转来转去,像某种处在焦虑中的小动物,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绝望处一定要有转机,这是她教我的,故事就得这么写,因为人生就是这么写的。”曾倩自言自语,“故人!出现了故人,那就是转折点,我要知道沈董到底是谁!”
看她越想越偏,刘白拉住她手,“我觉得她知道沈董是谁,你刚才提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露凶光。”
曾倩看向他,眼中的难以置信底下,藏着凶猛的渴望。
刘白继续说:“我觉得你现在的重心应该放在何芳芳身上。她既然教了你这么多,那有没有告诉你,一个角色,她想要的东西正在被毁灭,可她却无动于衷,是为什么?”
曾倩醍醐灌顶,看着刘白的眼神都变了,下意识接了一句,“是因为她内心正在经历百倍千倍的痛苦折磨,自身难保,无暇他顾!”
曾倩看刘白的神色就像见了鬼,“你怎么知道的?这是她跟我说的原话,你怎么会知道?”
刘白叹口气,“我爸教我的。”
“你爸是谁?”这个答案无疑更惊悚了。
刘白顿了顿,“总有机会告诉你的,你跟我去吃饭吧。”
曾倩还懵着,就被拉走了。
今天一天都是武戏,何芳芳一大早就带着猫猫去了剧组,那会子天才蒙蒙亮。可就在猫猫揉着惺忪睡眼走在她脚边时,晨雾里出现了曾倩的身影,她就坐在昨天那个大木头箱子上,吃着包子。猫猫见到了她——手上的包子,兴奋地醒过来,摇头摆尾跑过去,扒拉她的裤管。
何芳芳扫了一眼四周,没看见刘白。她走上前,问她,“你怎么没回去?”
“回去?回去干嘛?看着工作室被人撬了?”
“你留在这里,它就会安然无恙?”
“我是跟着你来到工作室的,无论如何,现在我也还得跟着你。”
何芳芳打开一旁的木箱子,从里头抱出一个白布大包袱,放在地上,动手去打开绳结,“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那不是你说了算的。”曾倩跳下木箱,三两口吃完包子,蹲下来要帮忙。猫猫看着她一点没剩给她吃,瞪她一眼,发出抱怨的怪声。
何芳芳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包袱打开,里头散出来七八把刀剑枪棍来,“你现在倒是会反客为主了。我是教不了你了,你翅膀硬了。”
听她阴阳怪气,曾倩意外地暼她一眼,“我飞不飞走取决于你。”
何芳芳拿出两节枪杆子,对着隼槽一拧一抬,“咔哒”一声就接上了,“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别拿我当幌子。”
曾倩一手拿着刀柄,一手拿着刀刃,正要学着她的样子接上,听她这话,心神一乱,“你别以为躲在这种地方,你就不是杜华年了。你记得宁晓枫吗?”
何芳芳把长枪架好,偏头斜她一眼,走过去拿走她手上的刀刃和刀柄,随手一抬一拧,“咔哒”又接上了,转身去放在兵器架上。
曾倩追着说:“你随随便便看不过去露一手,就是宁晓枫见到的天光乍现了。你怎么可能装得了平凡普通?别做梦了!你心里受什么煎熬?你告诉我。”
何芳芳烦了,皱眉,“那不是我看不过去露一手,如果我看不过去,那场夜戏最入不了眼的是摄像,镜头给得一塌糊涂。但是关我什么事?你要有心,回去问问宁晓枫,我当时有没有告诉他们镜头要怎么给?高中低?近中远?怎么运镜?从哪到哪?几个机位?拍几次?”她一口气说完,又觉得没意思,叹口气,蹲下去继续干她的活,语气软了些,“阿倩,回去吧,回你的人生里去。”
曾倩最烦她这样子,推开她,从她遇见她起,她就推开她,说好听是为了她,其实就是嫌弃她。“我能回哪去?你打开了我妈的日记,你忘啦?你是指望,我们还能桥归桥,路归路?”
何芳芳平生极恨被人要挟,这本日记看来真成了她的鸡毛令箭了。她不再说话,把地上的白布收进箱子里,又去打开另一个箱子,仍旧从里面抱出一个大包袱。
曾倩走上去,蹲下来和她一起打开包袱,看起来已有几分驾轻就熟了。这次的包袱里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东西,曾倩忍不住好奇,“怎么一样的两包?”
何芳芳静默两秒,还是解答,“这是橡胶的,刚才那些是木头的。”
曾倩愣了两秒,懂了,“噢!打戏是这么玩儿的。”
橡胶的自然不用接,何芳芳一样一样拿出来检查,再摆在另一个架子上。曾倩跟着照做。何芳芳又打开一个箱子,曾倩看了一眼,眼熟,自告奋勇,“这次我来!”她学着何芳芳,从里头抱出白色大包袱,却没想到这包这么死沉,仓啷一声摊在地下,她险些扭了腰。
“哎哟我的妈!这是啥?”
何芳芳看她逞能的样子,也懒得笑她,蹲下打开包袱,“是铁。”
曾倩探头一看,好家伙,还和刚才一模一样,但就是……铁的。
“你们道具真会玩儿。”曾倩感叹一句,何芳芳没理她。
天逐渐亮了起来,清晨就有一场飞戏,三个人要在屋顶追逐。威亚准备就绪,灯光布景就绪,主角各自的替身也就绪。何芳芳在跟副导沟通调度,她自己身上也穿着装备,随时吊上威亚给副导示范动线,旁边还站着两个替身,一男一女,也随时会上威亚演示。
副导看了一会儿,说:“老何你等会儿,我去叫摄影过来,咱一起商量。”
于是男替身趁着空档,又指导了几个动作,看起来他还是个武指。
曾倩回想起刚才何芳芳穿装备,动作娴熟流畅,看来是家常便饭,她又仔细盯着她光秃秃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试图明白她在这里是找到了怎样的归宿感?
飞戏一条过了,换机位要接落地戏份,各部门调整角度,何芳芳去和演员沟通,“这部分你要迎面拿枪打她,看到吗,就这样……”她拿着橡胶枪示范,“这是动作,你试一下。”
男演员拿过枪,照葫芦画瓢做了一遍,摄影、替身、何芳芳,都皱起了眉头,沉默了。曾倩在不远处看得清楚,忍不住捂嘴偷笑:妈呀,这也太难看了,这男的猪脑子吗?
又试了几次,摄影受不了了,跟何芳芳耳语,何芳芳点点头,回头喊,“武指过来一下!”武指来了,改了动作,更简单了,就拿着长枪扎个马步就完事。“到时候拍完全身,就切特写吧,只能这样了,尽量避开演员完整动作,你看行吗?”何芳芳耐着性子跟副导和摄影商量,武指在一边点头,眼神还不时观察一下副导的脸色,似乎很怕。副导听完点了点头,“行,就按你说的,摄影有没有问题?”摄影摇头,武指刚要松口气,男演员不干了。
“我觉得,这样的话,我的这个角色表现得就不够了,他本身是武功高强的人设嘛,那如果只是个亮相,是不是不太符合?”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曾倩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心想:还用你说?你要是做得出来刚才的动作,人家用得着这么费劲?
但看起来这个男二号约莫是个有靠山的,众人只能无语凝噎。
副导也是有能耐的,直接踢皮球,“那你觉得怎么办?”
谁知男演员说了一个令人更沉默的提议,“我看到道具里有真枪的,真的质感肯定好,我拿真的拍不就行了?反正也不用真打嘛!”
果然,众人更沉默了。
连曾倩都不笑了,她皱紧眉努力思索:真的和假的,不对打,能看出什么区别?
副导还是很谨慎,“虽说是摆个亮相,但真到拍的时候,你始终要有一个举枪迎上去的动作,威亚那边的时间控制不是那么精准的,到时候如果有时间差,打在替身身上的可能性会大很多,还是……”
“哎呀,”男演员不耐烦了,“我又不会真用力,再说我又不是学武术的,能有多少力量?再说了,威亚控不好时间,你去找威亚啊,给他们上要求啊!”
曾倩瞪大了眼睛。
副导努力坚持了一下,“还是要安全为重……”
“反正都买了保险的,怕什么?难道你们没给人家上保险?”男二说完还鄙夷地看了一眼旁边低着头的女替身演员。
众人还在沉默,可曾倩却分明看见,何芳芳凌厉地抬起眼皮,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眸子。曾倩不受控的,原地打了个寒颤——这眼神她熟,何芳芳起了杀机。
最后人们还是向金主爸爸低了头,剧组通报,就按男二的操蛋建议来拍,十分钟后开机。
Action。
女替身从屋檐一镜到底落地,两条就过了,可男二迎击那一下,NG了四次。
导演终于爆了,“怎么回事?武指教你的动作呢?”
男二倒似乎在等这一刻,立刻就接话,“他们说怕我打到替身,所以我不敢用力。”
副导赶紧先想插话解释,导演却直接拍板,“用力,怕什么?我没买保险吗?再来一条!”
副导眼一闭,暗自骂了句娘,睁眼遥遥看向何芳芳,无奈摇头。何芳芳微点头,以示安抚。
Action。
何芳芳站得很近,半步之遥就能入画,曾倩跟在她身后。
女替身就要落下来,男二孱弱的手臂拖起了铁枪,何芳芳眉头紧锁,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枪头,曾倩站在近旁,甚至能感受到她全身紧绷的肌肉。
落地的一瞬间,威亚抻了一下,女替身为了动作完美,在空中拧了一下腰才脚尖触地,可就是慢了这半秒,男二的铁枪已经挥到了她腰间,她脚都没踩实,根本不可能顺着枪的力道向后倒,眼看就只能结结实实挨这一下子。
男二也发现了这个时间差,可千钧一发,他显然吓傻了,只剩下瞪着大眼脸色惨白,更不用指望他孱弱的手臂能收发自如把力道尽量往回撤。铁枪就要顺着惯性砸在女孩儿肋骨上,现场一片抽气声,导演急得站起来大吼,“拉起来啊!”
曾倩吓得魂飞魄散,还没叫出来,眼前就飞过去两道黑影,几乎是在替身落下来的同时,何芳芳和武指都奔了出去。何芳芳伸出手臂将女孩儿拦腰一抱,往她身后防护垫扑倒,武指凌空一脚踢在男二右手大臂上,男二应声也倒在了防护垫上。
就这么一扑一踢,铁枪的动线拐了个方向,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何芳芳和女替身还是挨了一下,枪头打在了女孩儿小腹和何芳芳右臂。
倒地瞬间,两人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现场一片混乱,一群人涌了上去,曾倩大脑一片空白,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密密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