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的山径》Tumbleweed

1、第一章

　　雪是在下午才停下的。
　　东西伯利亚的冬天向来就是这样。雪无声地下好几天，而后又无声地停下，连带着风也不再呜咽，仿佛整座山都已死去。
　　索尼娅从小生活在这里，她住在维尔霍扬斯克山脉附近，她的父亲是上一任守林员，在某一次外出被埋进了深雪中。后来她接替了父亲的工作，住进了守林员小屋，继续守在了这片地方。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正好有了六十年，年幼的孩童也已变成了一个年迈的老人。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像她的父亲那样被盖进白色的棺椁里。

　　这本该是一个普通的下午，索尼娅会和过往的六十年一样，深深浅浅地踩着齐膝的雪，从山径深处走回守林员的木屋。

　　按照计划，她应该先在桌子前记录今日巡山的状况，然后享用一顿不算丰盛却足够温暖的晚饭，天黑了点亮门口的小灯，守到凌晨就可以进入梦乡。
　　然而今天似乎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索尼娅一边用勺子搅拌着锅里的浓汤，一边想。

　　下午她缓慢走到门口时，惊讶地发现门口昏迷着一个青年。
　　那个青年紧紧裹着一件厚重的冬大衣，棉絮完全被雪浸湿了，乌黑的中长发湿润而柔顺地贴着脸颊，面色比雪色更苍白。

　　那似乎是一名迷途的旅人，他的身旁还有一个深色的挎包。索尼娅慌忙地向前，“先生？”
　　在发现青年仍然活着之后，她费劲力气将他搬进了屋里。

　　想到这时，索尼娅回头，看向不远处的长沙发。
　　长沙发是她父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产之一。守林员小屋里原本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供守林员工作的桌子，直到她的父亲发现维尔霍扬斯克山脉中有时会来一些旅客，这才添加了长沙发，用于给沿途的人借宿休息。
　　那个年轻人被她安放在那张沙发上，正正好好在这时候醒过来、睁开了眼睛，旋即对上了索尼娅的视线。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瑰丽的、在屋内昏黄灯光下也显得格外透亮的紫色，犹如高官们挂在身上装饰的水晶、岁月里醇厚的葡萄酒。
　　这实在是一双被时间长久地洗炼过的眼睛，与他过分年轻俊美的面容十分不符。以至于索尼娅开口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迟疑：
　　“……这位先生？”

　　年轻人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随后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是您救助了我吗？”
　　“感谢您，女士。”

　　他的声音有些哑，大概是在雪地里跋涉过，以至于身体状况有些差的缘故。索尼娅想。他的脸色依旧惨白，但至少看起来好了不少。
　　可能是年纪大了，她看这样的年轻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带上怜惜的情绪，“先生，您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用一些汤吧。”
　　年轻人侧着头轻轻咳嗽了起来，半晌才回答：“实在麻烦您。”

　　索尼娅转身去盛出锅里的浓汤。胡萝卜和卷心菜浸在红色的汤汁里，蒸腾的热气将香味传开。年轻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大抵是仔细在打量她的外貌。那种目光索尼娅说不太清楚，只觉得有一瞬间似乎被黏腻的小型动物爬过脚背。
　　然而那种感受又很快散去了，因为眼前的年轻人用一种亲昵而温和的语气开口：“……看见您，我好像想起了另一个人。”
　　年轻人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您看起来真是十分亲切。”

　　亲切吗？索尼娅很难想象。在她看来眼前的年轻人应该是有一个很好的出身的——瞧那有礼的态度，那明显精心打理过的柔顺中长发，还有那双给索尼娅留下深刻印象的、带着神秘的、拥有着葡萄酒一样颜色的眼睛。
　　索尼娅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人，哪怕走出了维尔霍扬斯克到西伯利亚的其他城市去，无论德鲁日纳还是卡扎切，又或是散加尔，任何周围的地方都绝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索尼娅猜想他其实来自西边更繁华的都市，甚至于生长于莫斯科也说不定。他只是到这里来进行冒险，毕竟年轻人都这样追求刺激。
　　那么他口中想起来的人，也应该是一位即便年迈也拥有着财富的老妇人。
　　但索尼娅依然感到高兴，这句话就好像她和那些夫人们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一样，她的口吻于是也亲近起来：“你还好吗，你感觉怎么样，孩子？”
　　年轻人将装满了浓汤的碗捧在手上，没有说话，只冲她露出了安抚的笑容。

　　炉火安静地燃烧着，窗外的天还未黑下去，风就再次呼喊了起来。
　　一同而来的还有雪，原本还只是夹杂在风里的稀薄的几片，而后不知从哪一时刻开始变大了，砸落在地上发出响声。冰花爬上窗玻璃。

　　雪又下起来了啊，但愿不会影响明天的巡山。索尼娅朝着主峰的方向闭上眼，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年轻人安静地看着，似乎思考着什么，在索尼娅睁开眼的时候，她听见对方的声音：“女士，您是基督徒吗？”
　　“我……”索尼娅恍然发觉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冒犯——假使这位年轻人是基督徒的话——因为她祈祷并非出自虔诚的信仰，而仅仅是在下了大雪的时候请求第二日工作的顺利。

　　“啊，我没有想要指责您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年轻人轻而易举看出了她的惊慌，并自如地转换了话题，“您不打算喝一点汤吗？天气实在很冷，喝一些汤或许会暖和很多。”
　　“是啊，今年的西伯利亚似乎比以前冷得多。”索尼娅回答道，“只不过还没到我吃晚饭的时间呢。”
　　年轻人好奇地问：“那您晚饭过后会做什么吗？”
　　“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只是守林员的工作，我会在凌晨才睡觉。”索尼娅道。她这时恍觉得有一些难以言表的羞愧了，至少有钱夫人们的一天绝不会这样无聊的。

　　年轻人又缓缓笑了起来。
　　那时候仿佛风雪都停止了，就连炉火噼啪燃烧的声音也一瞬间远去。无言的、深沉的寂静席卷而来，某种漫长而古老的气息随之蔓延开。
　　“那么。”索尼娅听见这位带着神秘微笑的、似乎有着不凡来历的年轻人说，“在这段时间里，您愿意听我讲一件往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