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漕账迷云 ...
-
漕帮内乱的消息,是随着一场秋雨落到耦园的。
沈锦绣正在水阁里查看南洋新到的香料样品,窗外雨打残荷,噼啪作响。云舒引着两位面色焦灼的商人进来,袍角都沾着泥点。
"白小姐,您得给我们拿个主意!"说话的是茶商朱老板,他抖着手里一叠票据,"漕帮这一乱,我们存在漕仓的五百担茶叶全被扣了,说是要等查清账目才能放货!"
旁边绸缎商王掌柜更是捶胸顿足:"我那批云锦是要送京里贵人过寿的,耽误了工期,可是要掉脑袋的!"
沈锦绣不言语,只将一碟新到的肉豆蔻推过去。等二人喘匀了气,才慢条斯理道:"两位可知漕帮如今谁在主事?"
"乱糟糟的!"朱老板苦笑,"三派争权,都说自己才是正统。我们的货船停在胥门外,进不得退不得……"
沈锦绣拈起一粒肉豆蔻在指尖转动:"我听说,漕帮账房昨夜走了水?"
王掌柜一惊:"您怎么知道?"
"因为那火烧得太巧。"她将香料掷回碟中,"三派争权,偏偏烧了最要命的账本——这是有人要浑水摸鱼。"
她起身走到窗前,看雨丝在河面激起万千涟漪:"二位且回,三日后辰时,请所有被扣货的东家到耦园一叙。"
待二人千恩万谢地离去,云舒才低声道:"小姐真要插手这浑水?"
"不是插手,"沈锦绣望着河上停滞的漕船,"是要让他们按我的规矩来。"
是夜,雨声渐密。沈锦绣在灯下重读漕帮三派的资料,云舒在一旁整理着明日要用的文书。
"小姐,"云舒忽然轻声问,"您今日见到朱老板他们,可想起从前?"
沈锦绣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团:"想起什么?"
"当年……您第一次跟着沈老爷去漕帮谈生意,也是这样的雨天。"云舒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恍惚,"那时您才十三岁,穿着新做的水绿裙子,躲在沈老爷身后不敢出声。"
沈锦绣放下笔,望向窗外漆黑的夜。是啊,那时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看着养父与那些粗豪的漕帮汉子推杯换盏,只觉得那些人的笑声震得梁柱都在抖。
"记得那次回来后,沈夫人特意让厨房熬了姜汤。"她唇角泛起一丝说不清是讥讽还是怅惘的弧度,"还嘱咐我,女孩子家不要总往那些地方去。"
云舒轻叹:"夫人对您……总算还有几分真心。"
"真心?"沈锦绣冷笑,"她不过是怕我丢了沈家的脸面。"可话出口,眼前却浮现出那个总是眉目低垂的妇人,在她发热时悄悄在床头放一碟蜜饯的身影。
她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对成色普通的玉镯,正是沈夫人当年给她的及笄礼。
"人死如灯灭。"她轻声道,"可她到死都没看明白,她护着的这个家,从里到外早就烂透了。"
云舒看着她将玉镯放回盒中,动作轻得像是在安置一个易碎的梦。
"那明日……小姐打算如何应对漕帮?"
沈锦绣合上盒盖,眼中最后一点温情也随之敛去:"我要让沈万昌看看,他倚仗了半辈子的漕运,是怎么换个主人的。"
当夜,耦园书斋的灯亮到三更。
沈锦绣对着苏州水道图,用朱笔勾出几个关键码头。韩秉忠从泉州送来的密信摊在案头,上面详细列着漕帮三派头领的软肋——大当家好赌,二当家贪杯,三当家最近刚纳的第七房小妾,是沈万昌夫人远房侄女。
"果然有沈家的影子。"她冷笑。
窗外传来布谷鸟叫,三长两短。沈锦绣吹熄灯,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滑入。
"小姐,顾将军的信。"影卫呈上竹管,这次封着水师的火漆。
沈锦绣就着月光展信,顾怀程铁画银钩的字迹跃然纸上:"漕帮三当家乃沈家暗桩,慎之。如需清障,可寻赵把总。"
她将信纸在烛台上点燃,看火苗吞噬最后一行字:"告诉赵把总,明日午时,醉仙楼有好戏。”
……
次日醉仙楼,沈锦绣包下临河的雅间。她特意选了身男装,玉冠束发,看着倒像个清秀书生。
赵把总推门进来时,她正临窗剥着盐水花生。河上漕船密如芦苇,桅杆间飘着不同颜色的认旗——那是漕帮各派的标记。
"白小姐好兴致。"赵把总自己斟了杯酒,"漕帮都快打出脑浆子了,您还有心思看风景。"
沈锦绣将花生壳排成漕帮三派的势力图:"赵把总可知,为何历代朝廷都要整治漕运?"
"自然是漕运关乎京师命脉……"
"因为漕运太容易藏污纳垢。"她指尖点向最大的那片花生壳,"货船夹带私盐,漕丁勒索商贾,账目虚报冒领——这些积弊,比河道里的淤泥还厚。"
赵把总眯起眼:"小姐有高见?"
"堵不如疏。"她推开窗,河风瞬间灌满衣袍,"我要成立'苏州商运联保会',凡入会商贾,货船由联保会统一投保,自募镖师押运。漕帮若再扣货,照市价三倍赔偿。"
赵把总手中的酒杯顿了顿:"好大的手笔!可漕帮岂会答应?"
"所以要先乱其心志。"沈锦绣取出一份契书,"这是拟定的《联保章程》,烦请赵把总'不慎'遗落在漕帮香堂。"
赵把总接过契书,看到赔偿条款时瞳孔一缩:"这数目……小姐真赔得起?"
"南洋白氏百年信誉,赔不起就拿这条命抵。"她说得轻描淡写,眼底却冰封千里,"况且——漕帮现在,谁还有心思细看章程?"
二人正说着,楼下忽然传来喧闹声。沈锦绣探头望去,只见几个漕工打扮的汉子正在殴打一个老船夫。
"欠了帮里的银子还敢跑!"为首的汉子一脚踹在老船夫心口。
赵把总皱眉:"是漕帮收'保护费'的。"
沈锦绣目光一冷,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朝楼下掷去。花生不偏不倚打在几个汉子腕上,疼得他们嗷嗷直叫。
"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酒楼。
那几个汉子抬头看见是个文弱"公子",骂骂咧咧就要上楼。赵把总冷哼一声,亮出腰牌,几人顿时吓得屁滚尿流。
老船夫颤巍巍爬起来作揖:"多谢公子……"
沈锦绣让伙计取来一锭银子:"老伯拿去看伤。"
待老人千恩万谢地离去,赵把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白小姐心善。"
"不是心善。"沈锦绣望着楼下散落的花生,"只是想起小时候,见过沈家的下人也是这般欺压百姓。"
她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那时我躲在门后偷看,被沈夫人发现。你猜她怎么说?"
赵把总摇头。
"她说:'锦绣,记住这些人的样子。以后你掌家了,万不可学他们。'"沈锦绣轻笑一声,"可笑吧?教我仁善的人,自己却活在豺狼窝里。"
赵把总沉默片刻,忽然郑重抱拳:"小姐放心,漕运这摊浑水,赵某陪您趟到底。"
当夜,漕帮香堂果然大乱。
三当家拿着《联保章程》去找大当家理论,却被抓到他私吞漕银的铁证。混乱中不知谁先动了刀,等官府赶到时,香堂地砖已被血染透。
消息传到耦园时,沈锦绣正在插花。她将一枝残菊投入瓶中,对来报信的云舒道:"去告诉各位东家,明日联保会如期成立。"
第三日辰时,耦园门庭若市。几十位被扣货的商贾挤满花厅,个个面带忧色。
沈锦绣依旧穿着那身月白常服,只在鬓边簪了朵白菊。她命人抬出三口樟木箱,箱盖开启时,满堂惊呼——竟是满满三大箱雪亮的银锭。
"这些现银,足够赔付诸位被扣的货物。"她声音清越,压过满堂嘈杂,"但白银笨重,漕运周转缓慢——今日我另有一法。"
她取出早备好的桑皮纸,上面印着繁复的南洋花纹:"这是'南洋汇票',凭此票可在四海钱庄各分号兑付现银。今后联保会成员交易,皆用此票结算。"
丝绸陈老板迟疑道:"这……一张纸票,如何取信?"
沈锦绣取出一枚象牙小印,当众在票面盖下"白锦"朱印:"以此印为凭。若有不兑者,白某以命相抵。"
这时,一个一直沉默的中年布商突然开口:"白小姐,小的冒昧一问——这汇票可能换米粮?”
众人皆是一愣。沈锦绣却温和道:"自然可以。联保会已与城中十八家米行签约,持汇票可直接购米。"
那布商激动得声音发颤:"好!好!去年漕帮压价,我们这些散户的布匹被压到三文一尺,连买米的钱都不够……"
他忽然跪地磕头:"白小姐这是救了我们全家性命啊!"
沈锦绣急忙让人扶起他,目光扫过在场众多小商户:"白锦在此立誓,联保会绝不行漕帮盘剥之事。但凡入会者,货价皆按市价公道交易。"
角落里一个老农喃喃道:"这……这不就是戏文里说的青天大老爷吗?"
这话引得众人纷纷附和。朱老板抚掌大笑:"何止青天!白小姐这是要给咱们苏州商界换个新天地!"
沈锦绣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的面孔,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随养父巡视沈家商铺时,那些商户脸上只有畏惧与谄媚。
原来,让人真心敬重是这样的感觉。
突然,门外传来喧哗。沈万昌带着几个绸缎庄老板闯进来,冷笑道:"白小姐好大气魄!可你这汇票,与空头银票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沈锦绣不慌不忙展开账册,"联保会已在南洋各港、泉州、广州设点。持此票者,不仅可兑白银,更可优先采购南洋特产。"
她目光扫过在场商人:"诸位被扣的货物,我可按市价九折用汇票收购。愿意的,现在便可立契。"
满堂寂静中,朱老板第一个站出来:"我信白小姐!"他抢过汇票仔细端详,"这花纹……可是防伪的暗记?"
"朱老板好眼力。"沈锦绣指尖抚过票面藤纹,"这是南洋乌木藤,纹路千年不重样——比官银的丝纹更难仿造。"
眼看着商人纷纷围向那三口银箱,沈万昌脸色铁青。他突然高声道:"诸位莫被蒙蔽!此女来路不明,谁知是不是与乱党……"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鸣锣开道声。江苏藩台的师爷捧着公文进来,对着沈锦绣躬身一礼:"白小姐,藩台大人听闻商运联保会成立,特送来贺仪!"
满堂哗然中,沈锦绣接过盖着官印的贺帖。她转身看向沈万昌,唇角微扬:"沈老爷现在觉得,白锦可还'来路不明'?"
当夜沈府书房,沈万昌砸了最心爱的端砚。
"好个南洋汇票!"他盯着案头那张桑皮纸票,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她这是要另立一套银钱规矩!"
管家战战兢兢禀报:"今日已有十七家商号加入联保会,咱们控制的漕帮三当家……折了。"
"废物!"沈万昌一脚踹翻香几,"那女人到底什么来历?查!给我往南洋查!"
"查过了……"管家声音发颤,"南洋确有个白氏商行,可那边回话说……白家小姐正在南洋待嫁,从未离开过。"
佛珠啪地断裂,菩提子滚落满地。沈万昌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拉开暗格——里面躺着的半月玉佩安然无恙。他长舒一口气,又觉得不安:"灵堂那老妪……"
"按您的吩咐,'病故'了。"管家比了个手势,"只是白锦那边,又送了不少补药来。"
与此同时,耦园暗室内,沈锦绣正在灯下查看各地送来的汇票底单。
云舒低声道:"沈家开始查南洋底细了。"
"让他们查。"沈锦绣提笔校正账目,"真的白锦小姐确实在南洋待嫁——我出发前,特意请她多留三个月。"
"可若是沈万昌派人去南洋……"
"那就正好中计。"她吹干墨迹,"我埋在那边的暗线,等的就是沈家的人。"
窗外传来二更梆子,她忽然问:"那老妪安置好了?"
"按小姐吩咐,送去泉州了。"云舒迟疑道,"只是……她始终不肯说当年的事。"
沈锦绣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她不说,是因为还有人能威胁她。"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敲,"等沈万昌倒台,该说的自然会说。"
雨又下起来,打在竹叶上飒飒作响。沈锦绣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雨夜,沈夫人偷偷在她窗台放过一包松子糖。
那时她还会为这点甜窃喜,如今才知道,那不过是施舍给笼中雀的碎屑。
"云舒,明日去沈夫人坟前烧刀纸钱。"
"小姐还是念着旧情?"
"是让她看清楚,"沈锦绣吹熄烛火,"她用一生维护的沈家,是怎么垮的。"
黑暗中,她摸到袖中那枚白玉佩。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生母跳井那夜,井水也是这么凉。
复仇才刚破题,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