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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第一章
      故事的一切都从一张未署名的图片开始。
      在英国的某个海边城市,一年一度的国际会议正在开展,为期两天,来自世界各个研究所的学者聚集在这里进行学术交流。这是一个安静的海边小镇,多风又寒冷的冬天让风然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她打算只在这里待三天,没带什么衣服,只好穿着透风的长裙逆着微咸的海风走向旅馆。
      幸好,旅馆的一层是一家酒吧,里面热闹异常,风然到的时候正是傍晚,太阳已经西沉,月亮不见踪迹,只有酒吧的几盏暗灯,照着台边的人影绰绰,照出窄得只容人侧身通过的走廊。风然没有旅行箱,只拎着她上瑜伽课的运动包,艰难地给迎面走来的人让出位置,对方丢下一句冷淡的“谢谢”,也很艰难地侧身而过。
      这家旅馆的走廊是绵密的地毯铺就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花色,只是浓郁的深灰,偶尔还落着点什么碎片,这儿一片那一点,风然看不出,把运动包往肩上使劲儿一扛,包里是电脑平板,再沉也不敢往地上放休息一下被勒红的手。担心地上的几千万只细菌争先恐后地拥上来,洗不脱,跟她再回伦敦的学生宿舍里,她担心得紧。
      洗了两遍手,站在旅馆卫生间里,风然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枯黄,面色清瘦,眼角还有一条树枝般四下伸展的血丝。今天真是诸事不顺,迎着冬天早晨的冷风就出了门,近中午时候火车突然罢工,她只好在中途下车,转去同站的汽车站,在大巴上晃悠了好几个小时,才在晚饭时间赶到了这里,这家旅馆不很好找,风然跟着地图在小镇里转圈,直到她准备去海边碰碰运气,才发现旅馆的霓虹招牌挤在两个大餐馆中间闪烁,到的时候已经比约定晚了三四个小时,同学们应该已经吃完饭了,她想。
      他们是来自伦敦某个研究所的学生们,来这里参加学术会议,这是风然第一次独立展示她半年以来的学术成果,她对自己的课题非常紧张,因为很多数据还处于初始尝试阶段,数据量少,不能得出坚实的结论,只能做一种猜测,或者说,推断。
      这让本来就没什么信心的风然在看着自己的展示海报时候有点泄气,要是她能有师姐叶频当年一半优秀就好了。也是同样的会议,师姐说当年只入学半年就已经完成了大半,已经有至少五六个小结论,而风然此时还处于课题的第一个阶段,“测试实验条件”。
      报告会的形式是先举行大型会议,再个人十分钟展示,师姐的展示排在倒数第二个,风然会帮她拍照,记录这一重要时刻,在吃午饭之前有两三个小时的海报展示,大家将会离开会议厅,来到海报所在的展示室,一百多个展示者,一百多幅海报,供人们展示与讨论。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展示自己研究内容的绝佳时机,也是得到未来研究职位,结交研究者的最好机会,但是对于风然来说,是一个类似罚站的尴尬时段。风然提前去看场地的时候发现,她是这个区里唯一的亚洲面孔,带着毫无信心的数据,穿着毫不保暖的单衣,她可以料想第一天上午的海报展示将无比难熬,但除了面对,别无他法。
      第一天的会议如计划进行,风然也跟着同行的同学们一起听会、做笔记、展示海报、吃午饭,到晚上同学们要去附近的一个餐厅吃饭,风然觉得很累,就托辞说自己手机快没电,要回旅馆拿充电器,才找到独处的时间,她应该喘口气。
      除了一整天的学术会议和社交压力,还有一件事情一直积压着,隐隐地向后拽着风然的心,她的导师已经一周都没有联系了,上周风然邮件询问试剂购买,到现在还没有回复,风然开始担忧自己的实验进度不能按期进行,如果实验数据不好,导师希望她暂停一段时间也说不定。
      一边啃着外卖一边翻看会议笔记,风然的研究课题关于大脑衰老退化的病理研究,她感兴趣的方向很冷门,不是当下的热点话题,所以在众多的海报和分享会中,在二十几个展示中,同样的研究方向风然只找到明天的一个,会像师姐一样展示十分钟,整场旅程,风然就是为了这十分钟而来。
      突然风然停下了翻动笔记的手,她在师姐的展示文件中看到了非常熟悉的一张图片,图片和原图比小了很多,像是一张模糊的局部截图,但她隐约认出,这好像是她硕士阶段拍的一张数据。
      风然马上打开电脑云储存,她所有的原始数据都保存在她的线上账号中,在三千多张图片里不断翻找,试图找到这个截图出自哪张原图,图片中这个小小的,球型的,中间凹陷的结构,是去年她和师姐关注的重点。
      终于,在半个多小时之后,风然终于找到了,她发现师姐文件中的图片改变了颜色和大小,只有原图才可以调整参数,而这部分的数据是风然来了之后才开始采集。
      师姐是怎么得到这张原图的?
      风然感到很疑惑,因为担心是自己多想,不想直接去问师姐,她决定先和朋友罗参商量,朋友也是同一个实验室的同学,但不知为何没来这次会议,选择线上参会,可能也是因为害怕师姐吧,风然这么想。
      风然给罗参发了几张原图和截图的对比,隔了很久罗参才回复。
      “有可能叶频以为你看不出来,就没和你说。”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直接和导师说,她用了你的图,但是你不知道。”
      “不好吧,导师万一 不会相信我呢?”
      “这是你师姐的一个把柄,这样她就不会随意摔摆你了。”
      罗参是南方人,“摔摆”这个词在她们老家意思是“随便对待”,其实也就类似于“刁难”。
      “她对我挺好的,我不敢直接把这件事告诉导师,要不我还是直接问问师姐,万一是她忘了呢?”
      “也行,但她很有可能不承认。”
      接着罗参发了一张晕倒表情包,结束了对话。
      罗参和师姐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是一种亲近得可以一起做实验,但又疏远得不问汲个人生活的距离。在我加入实验室之前,她们是组里唯二的亚洲人,又都讲中文,自然而然就熟络起来,曾经两人关系很好,之后罗参不再邀请师姐出去逛街,也不怎么回应师姐的邀约,风然成了叶频的师妹后罗参有一段时间都冷淡异常,又在她转为博士之后突然变得很热情,风然对此也觉得奇怪,但又猜不出原因,也就随便了。
      只是这次,一向选择明哲保身的罗参,希望公开解决,让导师直接处理这件事,大概能看出来她真的生气了,毕竟是近乎“学术不端”的严重事故,如果在会议进行期间被揭露,放在任何一个实验室都是丑闻,特别是风然导师的实验室,已经成立多年,研究成果丰厚而坚实,一想到这件事情可能会很严重,风然就更害怕。
      感觉很闷,风然迅速吃完了外卖,拿上手机和大衣就去了海边,夜里的海风很冷,是一种冬天结霜落雪一般的冷冽,夹杂着海水的味道向风然涌来,她像一棵叶子落尽的银杏,立在海边,任风穿过,吹起她的裙摆。
      “师姐,你今天讲得很好,我想问问第五张图是不是我之前拍的图呀?”
      这样发会不会太直接了,要这样问吗?风然理了理头发却于事无补,短发在海风中肆意地舒展着,挡住了视线。
      突然手机屏幕亮起,师姐回得特别快:
      “对对,是当时在显微镜室拍的,我教你用显微镜那次。”
      “不好意思啊,我忘记和你说了。”
      “我明天海报上手写你的名字你看行不行?”
      没想到师姐会直接承认,而且愿意署上自己的名字,风然感到十分惊喜,突然间如释重负的感觉让风然又往海边踏了几步,原来师姐在科研上也是可以平等沟通的。
      “不用啦,谢谢,早点休息哦!”
      然而这种欢欣的感受在第二天早上戛然而止,师姐改口了。
      当时的风然正站在她的展示海报旁边,她展示的数据太过基础,方向又冷门,几乎没有什么人停留,于是她无聊地玩手机,突然师姐在她对面站定。
      “我们聊聊?”师姐面色看不出情绪,手指着展板后面。
      风然觉得不对劲,觉得在展板前说就行,师姐左右看了看,用中文小声说,“我昨天又看了看你发的这个图,你应该是记错了,我用的这张图不是你拍的,是我拍的,是我那天教你怎么用显微镜的时候,我先拍了几张,这张就是其中之一,是你记错了。”
      风然的好心情一瞬间跌落,就像以为是平地的湖水,一脚踏空。师姐在扭曲整个事情,可风然又慌又惧,不知道从哪里反驳。
      “那真的是我拍的。”这是风然此时唯一能为自己辩解的。
      师姐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成了责问,“你有你自己的课题,为什么要看我研究的东西?你后退什么,你害怕我吗?你不是会跆拳道吗,你怕什么。”
      风然只能像平常和师姐说话那样,低着头看地面,对面的师姐眉头紧锁,突然走向风然,她只好又往后退,几乎挡住了旁边的半张海报。
      看风然不说话,师姐又缓和下来,“我最近很难,前阵子外婆去世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么长时间我和你说话态度都不好,我看你也习惯了,人有时候就是会忘事儿,关于这个图片,是我没提前和你商量,但这个图真是我拍的,你这个名字,我给你写不上。”
      风然看着师姐,每一个字都像是落在头顶的雨滴,席卷着雷和闪电就这样砸下来,风然从小有视觉先兆性偏头痛,她的视线在突然之间开始变得模糊,师姐的脸只剩下半边看得见,她不得不找了个借口跑出展示厅,根据记忆回到了旅馆,一头倒在床上,她头痛连带着眼眶都在突突地跳,吃喝困难,去卫生间吐了几回,又发烧又腹痛,整个下午睡得昏天黑地,到半夜她才转好,望着海边高悬的街灯出神。
      风然手捧着一杯刚烧开的热水,桌角放着治头疼的药,被子裹在身上,头发被汗黏在脸侧,头还有些疼,每次的偏头痛发作,她都得找个没有灯光和声音的地方,休息很久,严重的时候还会呕吐,今天她没吐出什么东西来,一整天她只吃了片面包。
      偶尔的头痛还会继续持续一阵子,胃已经空了,风然吃了点早晨剩下的面包,又点了一份披萨,这种时候,只有高热量的食物能让她感到安慰。
      风然决定再仔细看看这张图,是不是真如师姐所说的,是她自己记错了?
      她始终信任师姐的研究信誉,她是一个难相处的人没错,但至少在研究上她丝毫不马虎,不屑投机取巧,而是踏实地前进,实验多次重复,数据反复分析,这些风然都看在眼里,她不愿相信师姐会故意学术不端,她宁可相信师姐真的忘记了,或者她记错了。
      不知不觉竟忙到深夜,手里的水杯已冷,风然起身倒掉,准备重新换杯热茶,吐过之后还是吃不进东西,先喝点热的再说。起身的时候风然在床上留下了一个被子窝,里面还隐约温吞着热气,她还没完全退烧。
      如果想证明图片是风然拍的,这两个时间点至关重要,一个图片拍摄的时间,是在5月14号周五的上午10点18分,另一个,师姐和导师开会的时间,是在5月14号的上午,9-11点。
      也就是说,这张图片被拍摄的时间,师姐正在楼下的办公室里和导师线上会议,风然在楼上的显微镜室拍摄的这张图片,除此之外风然还找到了自己在和导师会议中使用过这张图片的页面。
      这张图是她拍的,这点没错。
      窗外的风声呼啸着,偶尔能听见海浪推向沙滩时候的冲刷声,规律得如同钟表,在深夜显得尤为突出,风然看着两个冲突的时间点,沉默不知如何是好。
      师姐为什么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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