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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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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之后,风然陷入了一种信任危机,不是无法信任别人,而是觉得别人不信任自己,她去借某一个试剂的时候,同组的Ella一改以往热情的态度,和风然介绍道,“这是我储存试剂的地方,如果你之后还要用到,可以先问我再来拿哦。”
风然看着面前一闪而过的试剂盒,她知道,以后她将不会再有机会向Ella借任何东西。
风然的实验试剂受到限制,于是她的实验进程也大大缩减,几乎没有失败的机会,每一次的实验她都要求自己做到完全的成功,而即使这样,试剂依旧成为了很大的问题。
今天周六,风然挑着没人的时候来做实验,周末的实验室空无一人,没有其他声音的干扰她可以更专心一些,于是她顺便整理自己的实验柜,把已经很久没用的试剂拿出来扔掉,然后又去隔壁看了看细胞的情况,就除去手套回到了工位。
突然她想起圆珠笔落在了实验台上,于是把书包往地上一放,再次刷卡进了实验室,推开门发现罗参穿着白色实验服,弯着腰在垃圾桶里翻找着什么,风然在她的手里隐约看到几个试剂管,好像就是她刚才扔的。
罗参在怀疑自己?
风然沉默地退了出去,一种莫名的难堪促使她拎起书包就跑出了实验楼,一路奔跑回了宿舍,直到她感到胃痛眼花,她失去重心般地扑到桌前去够水杯,却不小心倒在了门口,风然索性就保持着跌坐的姿势,靠在书包上失声痛哭。
她被一种近乎屈辱的感觉包裹,侵入,淹没,而这种感受,在她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几乎每天都在煎熬着她,拉扯着她,磨损着她的自尊。
她分到最差的一管冷冻细胞,摆放在桌子上的实验仪器一个下午的时间就不知所踪,她一靠近就哄散的人们,甚至有一天她路过实验楼前台,前台的安保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做什么我都看得到。”
当时她的疑惑几乎要从大脑里喷涌而出,弥散在四周,张牙舞爪地向一切抓取着,她再也忍受不了,于是她发消息给罗参,她曾经帮助过自己,所以也可能会帮助自己第二次。
罗参和风然住得很近,走路几分钟的距离,二人关系还不错的时候,经常互相串门,大多是罗参来找风然,偶尔一起分享晚饭,或者一起煮点红酒。
当罗参在风然门口站定的时候,她听到了门内的说话声,是一种近乎于崩溃的哭诉,于是她没有敲门,默默地离开了。
风然正在和妈妈说这几个月以来的事情,从图片开始,妈妈就一直让风然忍让,不要强出头,不要和师姐作对,风然哭着说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师姐总会找到她没做好的地方,总会找到各种方式证明风然在说谎。
妈妈的声音柔和而踏实,给了风然一些力量,此时风然躺在床上,身上穿得还是前天的衣服,她已经很多天没吃饭了,说着她又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踱到桌边给自己到了一整杯红酒,猛猛灌下,空杯子被重重砸在桌上,风然又倒回床上。
妈妈的声音继续从听筒传来,风然声音微弱而沙哑,请求着“妈妈,你给我讲一讲别人的故事吧?”
“好啊,什么故事?”
“别人难过的故事。”
“我想想啊,以前,就在农村里我有一个婶子,她…”
就这么听着听着,风然有了困意,就把手机放在耳侧,面对着墙缩成一团,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风然再睁眼,外面已经天黑,有小飞虫顺着光线飞进窗户,风然撑着双臂起身,把窗户往下一拽,下滑的窗板隔开了外面干净的空气。
再看看手机,妈妈还在电话另一端,“妈妈你那儿几点了,你一直没挂电话吗?”
“孩子我担心你啊,没事儿,我这儿现在是白天了。”
“我睡一觉感觉好多了,你一晚上没睡吧?我挂了。”
“我没事儿,想开点儿,明天也可以给我打电话,别饿着,多吃点儿饭。”
“知道了。”
咔嚓,风然打开了房门,她决定下楼扔趟垃圾,她想出去走走,却看见了脚下一个便当盒,上面还结着热气。
风然打开便当盒,看到里面只留有余温的排骨汤,两三块排骨,还有几片冬瓜,这熟悉的饭盒,一看就知道是罗参来过了,打开手机,果然有一条来自罗参的消息,“我今天煲汤太多,给你带了一份,趁热吃哦。”
于是风然吃了一周内的第一顿热饭。
第二天风然早起到了实验室,准备把实验进度赶一赶,这样下周二和导师开会的时候可以有数据讨论,在课题上,导师和风然无法预测实验结果,各研究室关于这个课题的结论都不同,所以风然不想舍弃每一个数据,特别是试剂有限之后,每收集一个数据组,风然都认真地命名。
她又在重复上周的实验,生物领域的实验与其他学科多少有些不同,它不像数学,计算得出的结果就是确定的,生物的结果得经历三次以上的反复验证,才能得出结论,而这个结论也容易被其他反面例证推翻,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情。
然而风然的实验已经重复了三次,结果却正反都有,相互驳斥,导师只是说可以再重复几次,她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几乎不来实验室,所以并不知道试剂的窘迫。
就在风然一手拿着细胞培养皿,一手拿着刮刀,准备加细胞裂解液的时候,罗参从实验台前方的侧门进来,走到风然临近Ava的实验桌旁,沉默地看着风然。
过了一会儿罗参说,“又周末做实验啊?”
“昂,周末人少,不用挤了。”风然正努力用刮刀在培养皿底部刮下一层细胞,这是她培养了一周的实验材料。
细胞破裂后容易降解,会导致风然研究的蛋白含量受到影响,所以刮细胞的过程必须迅速,一切都得在冰上进行,风然的动作必须快于破裂后细胞自我消化的进程,风然熟练地把刮刀往冰上一戳,刮刀就这样立在冰堆中,这让她容出一只手取移液器,把刮下来的细胞碎片转移到试管里。
“你今天的实验怎么不周五来做啊?”罗参在风然拿起第二个培养皿的时候再次发问了,她的身体由直立转向了倚靠着实验台边,像是不耐又像是好奇。
此时风然走去对面的台子,她得用真空机抽去清洗细胞的液体,“我周五生病了,来不了。”
风然周五的时候偏头痛又犯了,也许是低血糖,也许是红酒,她容易在这些时候眼花恶心,一整天她都在休息,于是就没来实验室,不知道罗参为什么这样问。
正在往培养皿中加细胞裂解液,然后她迅速把培养皿放在冰上,计时器设置好十分钟,然后转过身来正对着罗参,“有什么事情吗?”
“我今天来看细胞,结果发现你在,就过来打个招呼。”
风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观察着面前的罗参,她没有穿实验服,但带着细胞房特殊的紫色手套,倚在实验台子边,笑盈盈地和自己说话,一时间好像以前那个亲切又随和的朋友回来了,风然犹豫道,“你想不想听我的实验计划?”
“当然想听,快讲快讲。”
风然在她的课题中发现了细胞之间的某种信息交流,她发觉细胞之间可以传递细胞器,而这种传递在疾病模型下隐约增多,风然还不知道应当和谁讨论这个现象,她担心只是巧合,暂时还没有告诉导师。
由于她最近的处境艰难,没办法和人商量,只好和最信任的罗参分享这一发现,罗参一边听风然描述这个她发现的结构,一边意识到这是另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结构,在不同的细胞系中被发现,这不在既定课题研究之内,不知道能不能继续观察下去。
“我也说不好,如果你能验证这个结构的运输真的发生在细胞之间,而不是两个细胞随机的上下重叠,这应该值得你写在论文里。”
“你觉得我应该和导师说吗,上次从会议上回来之后,她拒绝了我想测mtDNA的想法。”
在一个月前那个大会上,风然从唯一一个同一课题的十分钟展示里发觉,可以通过检测mtDNA的方式检定线粒体的数量,这比他们现在使用的蛋白定量更准确。
“说说吧,说了也没坏处。”罗参依旧乐呵呵地说着话,忽然她补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和导师开会?”
“下周二上午。”滴滴!滴滴!滴滴!计时器突然响起,风然立刻回身那起细胞刮刀,罗参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那你忙吧,我先走了,早点回去哦。”
“好,拜拜。”
细胞培养皿上滑落一簇又一簇的细胞团,风然这次的细胞养的很好,她不想浪费任何一次实验机会,身后传来门自动关闭的声音。
风然苦恼于没有人可以讨论这个新发现的现象,同时她又担忧自己把这些告诉罗参,不知道她会不会把这些全都告诉师姐呢?
“告诉了也没关系,反正我是诚实的。”风然就这么自言自语着,拿起第三个培养皿,清洗过细胞之后,拧开了细胞裂解液的试管盖子,她的头发这时候掉下一缕,她习惯性地用手往后撩起,一下子整管的溶液就这样顺着风然的脖子倒了下去,即使穿着实验服,风然的单衣也湿透了,她没有马上停止实验,而是平静地打开了另一管,继续刮着细胞,直到四个培养皿都处理完,她才换下实验服,收拾好器具回到办公区。
在周二和导师的会议上,风然和导师说了这一情况,导师让她多休息几天,对于这个她的“新发现”,导师的评价是“我没看见什么细胞器运输,但是如果你想观察就观察,可以写在论文里。”,风然高兴极了。
风然一边在学校安全网站上填写着事故报告,一边庆幸细胞裂解液对人的表皮没有严重腐蚀性,不然的话,她的整个后背也许已尽被裂解,她的拖延处理也会被学校严肃警告。下周她只需要参加一个线上的安全教育培训就可以了,她不想惹什么麻烦。
“我听叶频说你有偏头痛?”在会议中导师这样问,在线上会议的小窗口中,导师剪着利落的短发,临近退休年龄的导师脸上已有不少皱纹,但她从未显露过疲态,一双湛蓝而深邃的眼睛,直直地透过网络看着风然,像是审问像是同情。
“是的,我上周五时候偏头痛,眼睛看不见,发烧呕吐。”风然不解,但还是如实说了自己从小就有的毛病。
“我认识一位这方面的教授,你想让他为你看看吗?”
风然不希望自己的疾病被太多人知道,于是犹豫不已,但是她觉得导师无比诚恳,只好说“当然,会非常有帮助。”
导师突然叹出一口气,她带着头戴式耳机,呼吸都传递到了风然的耳朵里,她好像看起来放松不少,风然这样想。
“那就好,下周见。”她听到导师这样说。
“好的老师。”
收拾好桌子上的笔记本,风然从导师的办公室走出,因为导师住的很远,她几乎不来实验室,她的独立办公室也就被学生们用来开会讨论等等,每次和她开会,风然都从一楼安保处暂借办公室的钥匙。
导师的办公室几乎没什么装饰,只有在窗台上的一株植物,但几乎每周二看它都更枯萎一点。剩下的就是一台屏幕和一个鼠标,再旁边就是一柜子的书和资料,资料足足有三层书架,都是实验室几十年来的成果,每每风然看到这些资料,就如同看到导师几十年的心血,厚重而坚实。
风然正准备往外走,突然看见玻璃门外有一个人影,磨砂的玻璃模糊人影,她判断不出是谁,这个人在她望向门口的时候快步走开了。
接下来的一周风然休息了三天,这三天她在宿舍分析着数据,想着在周五的组会上汇报这个新发现,于是她这几天一直在做PPT,这将会是她来实验室半年内的第一个大组展示,在实验室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风然为即将到来的周五感到无比紧张。
周四的时候风然在细胞房,一边移动显微镜下的视野一边叹气,因为试剂紧张的缘故,她不得不减少培养皿的数量,放缓实验进度,而且发现她抽屉里原来有的三四管血清不见了,她的细胞因为营养不足而瘦小又缓慢,这三天几乎死了一半,剩余的细胞不足她再进行一次实验,只好一拖再拖。
因为细胞对温度非常敏感,一点点的变化都会影响细胞内部的蛋白含量,风然不想把培养皿放在显微镜下太长时间,总觉得光线会导致她研究的细胞器发生改变,于是风然做这一切只在五分钟内就完成了。
风然正把观察过的培养皿放回恒温箱,罗参进来了,一边和细胞房里的人打招呼,一边走向风然,她说,“你能不能帮我看会儿实验,我在过滤,但是导师叫我去办公室。”
“没问题。”风然答应的很爽快。
过滤是一个非常耗时的实验,但几乎没什么技术要求,只要保证及时加液,不让过滤柱子干掉就行,于是风然就坐在罗参的实验台前,拿着移液器一盯就是两个小时。溶液的液面逐渐下降,最后的溶液也加完了,风然不确定罗参想怎么处理过滤好的样品,她摘下手套和实验服,去办公区找罗参。
罗参导师的办公室就在风然导师的隔壁,但此时正上着锁,透过玻璃门发现里面没有人,于是她又返回了实验室,去各个实验室找罗参,直到她站在细胞房的门前,透过玻璃看到了罗参的侧影,她正在离门最远的那台显微镜上看细胞,旁边的恒温箱挡住了一部分的视线,风然走了进去。
“罗参我帮你把柱子过滤完了,怎么…”风然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开始凝结,浓稠得让人无法呼吸。
“谢谢你啊,你就放那就行,等会儿我自己去收拾。”罗参回过头来笑盈盈的。
“好。”就丢下这一个字,风然就迈着大步子离开了细胞房。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风然再次站在门口处,背对着玻璃,身上直冒冷汗。
她在罗参的另一侧看到了师姐叶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