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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雪辙(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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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在上!谁能解出这鬼东西的含义!他们自己的学生能读懂吗?十六、十七岁就得惨遭何等的折磨——”
这时一只草鸮飞入窗户,盘旋在圆桌上方,扑棱着翅膀。羽毛纷纷掉落在书页上。先前那个抱怨的格兰芬多索性趴在了桌上,伸手接住一片棕色羽毛,而另外两个则不约而同地从堆满桌面的书本间抬头。阿不思的思绪显然还停留在那些难以名状的古文字上,一下子没能抽离出来,因此微微走了神,几秒后才伸出手臂,对着草鸮说:“过来——”
草鸮停在他左小臂上,咕咕几声以示亲昵。
“辛苦了。”阿不思为它理顺了羽毛,随后解开丝带,小心翼翼地取下私人信件。扫过封皮标注的收信人等字样,字迹一看便知是出自谁手。但他没有当即拆开,手边没有封缄刀,他也不想破坏信封,最好连火漆封印也能完整撬开才好。旁边的乔治娜二话不说递来一把银制小折刀。出于常年采集魔药材料的习惯,她每天都随身携带。
阿不思婉拒了她的举手之劳,将信暂时压在了书下面,确保四边不会有折角。话又转回正题。“这些文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刻在龟甲和骨头上,堪称永不磨灭。没法确定他们会为难我们到哪个地步。不能放弃,起码得把这些统统读过才行。好在太过艰涩,可供参考的资料也很有限,我们几个分摊开来,每人只用掌握其中固定的几页。弗兰基,打起精神——”
趴在桌上的格兰芬多便重又挺起腰,但还是免不了打个哈欠:“你们知道我的强项其实是综合魔咒决斗而不是古代魔法破译吧?我连如尼文都一窍不通啊!”
“那正好。等团体赛那天你对着古文字束手无策,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正好让罗弗斯特上赶着嘲讽你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格兰芬多。猜猜她要说什么?”乔治娜耸肩,夹成尖刻的嗓音,“哦——你这头有勇无谋的蠢狮子,简直让我们整个队伍的表现都有失水准!拜托,你是罪有应得,千万别拉上我们——这个不是我强项,好歹也是及格水准,更别提邓布利多了,每篇论文都让教授赞不绝口的家伙,替你背骂名,冤不冤?”
“人各有志嘛——”弗兰基不满道,“谁知道他们偏偏把这个当压轴的项目?要是换成团体决斗,今天这话可就轮到我对你说了,泡在坩埚里腌入味的乔治娜小姐。”
“官方的目的毕竟是交流文化,拿各地的古文字做文章也就有迹可循了,”阿不思翻过一页,“在古中国,巫专指能通神灵的女子,她们自久远的上古时代便掌握了祈福求雨,祛灾除病,问卜凶吉的能力,为世俗统治者所尊敬。可想而知,那些符文在她们手中能发挥出怎样的威力。拼尽全力自不必说,一旦掉以轻心,”他看向弗兰基,“只会在自认为优势的地方狠摔一跤。”
弗兰基一脸苦相:“你们这些尖子生就是心里不平衡,想让所有人都尝尝每天一睁眼就看书夜里做梦都是一堆不认识的字是什么滋味!我当年准备OWLs的时候都没这么痛苦!”
乔治娜挖苦道:“有抱怨的力气早把那几页背熟了。”
“孩子们——”图书管理员皮平夫人走了过来,“用功固然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明天还有课吧?是时候回寝室了,我们要闭馆咯。”
“皮平夫人万岁!”弗兰基恨不得给她一个拥抱。
阿不思和乔治娜便收拾起各自的东西,三个人一齐回到公共休息室。草鸮一直立在他的肩头。它每次都这样,送过主人的信后,非得在霍格沃茨小住几天,等阿不思把好吃的喂个遍才肯纡尊降贵地展开翅膀飞上返途。于是他就趁草鸮停留的几天写完回信,顺带叫它送回去。伊莎贝尔后来写信埋怨他太惯着它了。别家的猫头鹰飞一趟回来免不了憔悴几分,它倒好,油光水滑的,体重越来越可观,为它的健康着想,她敦促他下次还是直接把它赶回来为好——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回道——每次见了它,戈德里克的山野,湖泊,我们以前常去的林荫小道仿佛都近在眼前。抚摸它的时候,那根我们一同触碰过的羽毛上好像还留有你的温度。而且,因为它的缘故,我每次回信都很及时,不是吗?不过请放心,我会听你的,下次一定严格控制它的食量。
他原本的计划是,结束了一整天的繁忙,洗漱后躺下,拉好床帷,就着荧光闪烁细细阅读信上每句话和每个用词,最后想着如何回复,渐渐陷入睡眠。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也许是热水激发了他体内的倦意,后背一沾床,眼皮就不自觉搭上了。第二天甚至是有些匆忙地梳洗好赶去上魔咒课。这学年他还是坚持选修了古代如尼文,一上午都没能抽出时间忙活自己的事。等到中午用过餐,下午还要去找辛克莱教授讨论参赛选手的名单。
魔法部今年在伦敦筹备了一场大型国际博览会,为期一周,展示先进魔法成果的同时还设置了不同科目的主题竞赛,邀请各地知名学校组织十人的队伍参加。理论上只要是学生,不限年龄机会平等,但实际上,最后的入选名额还是被高年级垄断,以霍格沃茨为主,就是七年级——不过个别学生忙于筹备NEWT考试,两相权衡之下还是放弃了名额,这就造成一部分空缺,得从余下的七年级和六年级个别人等中挑选。
“光是应付德姆斯特朗就够吃力了——”辛克莱教授扶额,“他们可逮着机会一展身手了!黑魔法!”他连连哀叹,“邓布利多,你绝对想不到决斗台对面又从哪里冒出来个蒙面纱的楼兰人,说不定天竺人还能吹着竖笛叫火蛇对你群起而攻之呢。还有布斯巴顿……我们就没有哪位小姐颇具浪漫主义气质能与对方一较高下吗?我可不想随便打发个学生去幻境咒艺术大赛上表演火焰熊熊,太粗鲁了!”
“先生,我想拉文克劳的海斯如何?她倾心于莎士比亚,还成立了话剧社,改编过不少有名的作品,在我们学生之间很有名气。我想她会很乐意在舞台上展现自己独一无二的文学感受。”
“克莱尔·海斯,五年级……”辛克莱教授陷入沉思,“你觉得她施咒的稳定性足以和七年级媲美吗?她来负责艺术构想,让更高年级的上台呈现是不是更妥当?虽然大家都更爱看决斗之类的比赛,艺术项还是自有其精妙所在啊。”
“正因如此,除了海斯小姐本人,恐怕没人能完美表达其心中所感。就艺术来说,偶有欠缺比起无暇自有其可爱之处。我想她同样渴望这个舞台。”
辛克莱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魔法部是不是已经派人来当说客了?年年都是那几个家伙,也不知道换个说法。你最近恐怕忙得团团转了吧?天天都是不同的人找你做这做那——年轻有为啊——”他长叹一声,向后倒在了椅背里,“要我说,邓布利多,只要你想,学者什么时候当都来得及,趁着大好时光,热血沸腾,雄心壮志,不在话下——还有无数条路可供选择嘛!”
阿不思回以微笑。
晚上他们照旧在图书馆角落讨论比赛事宜。鉴于对其他地域的学校一无所知,也无从谈起,所以主要防备的对象其实还是欧洲另外两所学校。比赛项目涉及各个学科,但最受人瞩目的大项其实还是综合魔咒决斗,还有在最后一个竞赛日举行的团体赛——每队五人,不仅有古文字破译,还要考虑极有可能出现的对抗情形——这也是弗兰基获选的理由。最后争夺古魔法遗迹的时刻,需要强有力的队友掩护。
每位选手至多参与两项比赛。大家对阿不思寄予厚望,他极有可能是单人综合决斗的优胜者。这一项目的参赛者也最多,预选到决赛贯穿博览会全程。至于团体赛,斯莱特林的罗弗斯特
祖上起就出语言学者,从如尼文、精灵语、人鱼语乃至梵语、埃及象形文字均有涉猎,因此霍格沃茨也有望争夺前三。至于剩下的项目,还可以期待一下乔治娜的实用型魔药创新大赛,弗兰基的综合决斗,拉文克劳的弗雷德里克参加的国际魔法史知识竞赛——神奇动物伙伴赛情况最糟,连一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找到,届期要是实在没人,就只能放弃这个项目了。
回到寝室,连惯常贪玩的奥利弗都在临时抱佛脚复习功课。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就此作罢。脑子里满是拟定最终参赛人员名单的事情。明天要不要找个机会问问赫奇帕奇的级长呢?他们的亲和力总属一流,也许会有那种表面上默默无闻实则异常擅于同动物打交道的朋友——实在不行,得考虑去低年级的神奇动物保护课挖掘一下好苗子了。
最后还是赫奇帕奇的级长给他推荐了一名人选,四年级的西奥,极端挑食,既不想吃家里送来的点心也不舍得糟蹋他们的一番心意,就统统喂给了猎场里的某种有翼兽,接着又和禁林周边的动物们结下不解之缘,每周都会挑时间探访他们,还因为在同窗面前成功骑上一匹有翼兽而小范围地声名远播——不过这事儿后来还是飘到级长耳朵里去,不得不因违反猎场规定给他扣掉五分。阿不思见了他所说的有翼兽——一种马身鹰头的动物,在西奥面前很是温驯——便问他是否愿意前往伦敦参加比赛。这男孩儿登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问能不能邀请自家亲戚去看。
“当然,如果他们也是巫师的话。”
西奥顿时显得有些沮丧。
“那就邀请你的父母吧,确保他们会帮你保守魔法的秘密。”阿不思说。
男孩儿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话没说完就忙着跑回去给家里寄信,差点没被石阶绊个跟头。
时间一天天过去,霍格沃茨终于赶在截止日期之前提交了参赛名单。已经是他们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安排。同行的学生除了西奥和海斯,都是六、七年级。集合那天,西奥格外局促,毕竟他倾诉过最多心里话的对象大概还是那些动物,海斯则兴致盎然地和周遭每个人分享自己的美学和设计理念。
“不要紧张,”阿不思拍拍他的肩膀,“只是一次新鲜的经历。”
“瞧把你抖的——”弗兰基直接从背后给他来了一拳,“难道我们还期待你夺冠不成?放心吧,我们在呢,你这种小鬼头想出风头?想想就行。”
西奥点头如捣蒜。
这次集合主要是让大伙儿混个脸熟,其次就是认领一下各自的指导教授。学生们大都上过教授的课,对于他们的秉性也是心知肚明。乔治娜这天很晚才回到公共休息室,一坐下就是抱怨自己和那个老头哈里森真是不对付。
“我连材料都没下锅呢,就说我流液草茎碾得太碎,过滤也不够细密,残渣还混在里面,什么火焰太大了,水烧得过了头!天啊,这个死板的老学究!比赛又不会给我提供明确的制作步骤,这可是创新赛,全凭选手对草药特性的理解自由发挥——照着教科书循规蹈矩对我有什么帮助?受不了了——”
“难怪你身上一股糊味儿,”弗兰基扇了扇空气,“自己也烧糊涂了吧?”
“少说风凉话——”乔治娜瞪他一眼,“你也要小心,别在决斗台上被对面烧糊涂了。”
阿不思暗中揉了揉眉心,早已习以为常。
直到出发那天早晨,收拾行李的时候,看见那封被压得平平整整的信,他脑中轰然作响,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蠢事。他忘了给伊莎贝尔回信,连她的信都没读。难怪那天直觉不对劲,原来草鸮等了他一天,没等到自己爱吃的坚果,饿得受不了,当天就飞走了,所以他才觉得寝室格外安静。再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忘记了这回事。
他拿出抽屉里的封缄刀,火漆不小心被翘掉半边,不由得一阵懊恼。展开折叠信,贪婪地读起来,每一行都扫得极快——他希望自己一目十行才好。这封信都不知送达了几天,他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另一半大脑已经在想道歉的措辞了。
“亲爱的阿不思,我迫不及待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感觉自己一直停滞不前吗?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快把我逼疯了!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又能怎么办呢?我不敢奢望,自己要是有你一半的天资该有多好,那些难题想来早就迎刃而解了。你最近一切顺利吗?不必说,你一定对考试胸有成竹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你少下点功夫,不要整天坐在书桌前,你我都知道那滋味偶尔不太好受。”
伊莎贝尔对着书案愁眉苦脸的样子浮现在他脑海。他皱紧了眉头——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飞奔回去,哪怕只能提供一些聊胜于无的帮助也好。好在下一段,他的眉头就舒展开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戈德里克最近天气很好,太阳天天冒出头,我实在坐不住,就和阿利安娜到处逛逛。霍格沃茨如何呢?天气转冷,记得添衣。家里事事顺遂,不必挂心。十二月起,我已经开始期待今年的第一场雪——要是你比我先看到雪花纷纷扬扬的景象,就预祝你——祝你什么好呢?总觉得你似乎少有忧心之事,不如就祝你颈椎健康吧!抱歉,只是玩笑。该祝你永远别有忧心之事才好,我就想你脸上时时刻刻都有笑意。这祝福是不是有点儿贪心?于你,怎样的祝福都不够。照顾好自己,尤其是提醒阿不福思,不要故意在结了冰的地面滑行。”
恐怕自己再怎么苦口婆心也是无济于事,他确信阿不福思才不会听从他。哪怕作为他的亲哥哥,阿不福思也会怀疑他是否有管教自己的权利。很遗憾,非得吃过血的教训才能叫他安分一二。阿不思叹气。
“你一定不敢相信,今天——就是刚刚,和老师谈完我就迫不及待给你写信,我想第一个和你分享这个好消息——”
耳边顿时响起她喜不自胜的话音,那份快乐也将他感染了。他心间顿时洋溢着畅意,份量一点儿不比她本人少,好像在学业上有所突破的人其实是他。同时他也为自己无可撼动的地位感到心满意足——他永远是她第一个想起的人。
“我和她谈了自己不成型的想法,还很幼稚,甚至有点儿可笑,但她认可了,而且会无条件支持我的选择!困扰了我多半年的问题!好像上次自你们离开后,我就一直闷闷不乐了,眼下这快乐一下子变得如此鲜明,竟叫我觉得陌生——写信时我手抖得握不住笔,请你千万不要介意这潦草的字迹,我实在没法儿等冷静下来再告诉你了。”
阿不思扬起的嘴角要开始发酸了。他的笑容从上上段起就一直没停过。显然,写信者的欢呼雀跃靠着一道道连笔透过纸背传递到了他这里。他的心情已今非昔比,明快,轻松,驱使着他往下看。
“说起来都得感谢盖勒特,要不是他——”
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叫他一愣,但不容他多想,弗兰基进来催他动作快点,要出发了。他这才从她的世界脱身,将信折好,放进了胸前的口袋,在正对心脏的位置。现实再度将他包围,也许是即将面对的比赛终归叫他神经紧绷了吧,总觉得有谁在催促着他快去做点什么——要做什么?他的准备都万无一失了。可那焦躁,雨一般雾一般缥缈不定——于他来说甚至是罕见的情绪——他有些心事重重地下了楼。
辛克莱教授领着一队学生在庭院集合。他们完全可以用幻影移行舒适地抵达目的地,但考虑到四年级的西奥和五年级的海斯并不具备施展的资格,一伙人最后还是通过门钥匙集体传送到了魔法部为霍格沃茨准备的别馆。分配完房间,整顿过行李,教授再次强调了明天的安排。上午要参加三小时的开幕式,下午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比赛预选。午餐后,几个耐不住的学生撺掇大家一起上街去——没必要把自己搞得紧张兮兮。
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已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学生们听着陌生的异国语言,一面用英语说抱歉、借过,一面擦着旁人的肩膀和后背行进。这情形,大人非得把孩子抱起来举国头顶不可,不然等回头一看,原本牵着的小手就被人潮推到千里之外、音信全无了。商贩们支起五颜六色的帐篷,某些装饰风格带有异域风情——曳地的绿孔雀尾羽,紫藤色的女士丝绸长袍,飘起一缕青烟的线香,迎着日晖生机勃发的樱花,刻纹繁复的青铜器,还有各式各样闻所未闻的食物。
一行人很快就被冲散,各自结伴闲逛去了。阿不思厌倦了空气中混杂的各种刺鼻气味,经过一顶飘着檀香味的帐篷时,不假思索地钻了进去。里面空间很大,显然是主人使用了某种扩展的魔法。四周悬挂着轻纱材质的暗红色帘幕,还有串成长线的珠母垂落下来,一掀动就会发出噼啪脆响。
“误入此中来,似有洞天府。若问曲径何所去,寻寻觅觅,回环往复,终是个命字落原处。奉茶来——有贵客相迎。”阿不思听见帘幕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声音咳了几下,才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说,“年轻人,进来。”
这里没有别人。他犹豫片刻,才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红漆低案上,茶已备好,盛在陶制的小杯中,冒着腾腾热气。旁边没有另外放奶喝糖的容器,他想这茶尝起来会比较苦。案前的老妇人眼珠浑白,朝他伸出一只皱皱巴巴,长满棕斑的手。她咧嘴大笑,牙齿几乎掉个精光,笑到最后,可能是笑过了头,又重重地咳嗽几下。
“坐,坐——”她说。
阿不思学着她的样子,跪坐在桌案前。
“手——”她抖了抖自己的手,“左手——”
他不知所以地把左手递给她。她当即摩挲起他的手掌,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喟叹。他只感觉自己的手心正在被坚硬的树皮刮擦。她喃喃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像是在感慨冥冥之中某种联结的玄妙。霍格沃茨的学生大多觉得占卜课程是故弄玄虚——第一次见到吉卜赛女郎透过几张塔罗牌说出你的性情时还会觉得她有如神助,多来几次就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她们语焉不详,说出些描述大致轮廓的句子,你自己就会代号入座。
阿不思看着对方脸上浮现出着魔般的神情,默默喝了口茶。
眉头立马皱了起来——果然很苦。可以的话他想加两大勺蜂蜜。
“出门——”她突然说,“命运落在你的正对面!”
她手臂一挥,带起一阵风,指向了帐篷外。
好吧——他倒是还想再享受会儿清净呢。阿不思站了起来,拿出几个纳特和西可预备当茶水钱。他不确定东方的巫师收不收西可,也许该去古灵阁兑些其他货币的。
“我该给您……?”
“不,不,年轻人,”对方闭着眼睛,“免费。都是命运——”
也许她想表达的意思是缘分吧。阿不思谢过,一脚迈出帐篷便抬手挡在眼前。约莫下午四点,金色的太阳光直冲他射来,不由得条件反射地眯上双眼。生理性泪水差点就挤了出来,他只觉得眼眶有点儿发酸,视野陷入一片白。周遭有一阵隐隐约约的乐声,可能是什么杂技表演吧,伴随着人群的交谈声和几声口哨。是因为视觉受限吗,听觉也没以前灵敏了——他一面适应着,一面小心地往前走,声音越来越响,眼中的白色渐渐消褪,脚下石砌的砖,光秃秃的树,人重重叠叠的影子又现了出来。他重新夺回身体的主宰权——视线上移,对着十二点方向,移到半空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门——命运落在你的正对面——
即便只有背影他也认得出来,更何况那是个完全展露的侧脸。确保不是一时的错觉,他用力地眨眨眼睛,有些吃力地横穿直行的人流。嘴里不停地在说借过、借过。离那个身影越近,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是震得胸膛整个儿都被激荡的回声填满,那是在他的肋骨间撞。明明那么短的距离,走起来却这么的长,看似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了。回头——看看我,伊莎贝尔——我在这儿呢。这儿——他好想无所顾忌地把手举过头顶大叫好吸引她的注意,但他不能,他还是个恪守礼仪的人。
然后他一下子僵在原地。
立在街道中央,像个河里的拦路石,把人潮分为两股,不得不从他左右绕过去。
伊莎贝尔刚刚从摊主手中接过一根竹签,上面是镂空的动物图案。像是枫糖,闪着晶光。他完全可以想见这种甜点的制作过程——把糖融化,趁它还是流体的时候,当成颜料去勾勒想要的形状,等待它自然风干,就成了黏在竹签上的糖画。她拿在手里,像个从父母手中得到异国玩具的孩子,没舍得下口,不愿破坏这个完整精美的图案——单从抿紧的嘴唇就能看出来了。她的心思总这么好猜的,百分之百写在脸上,阿不思想。但她最后还是狠下心来,掰下一大半。咔嚓一声,随着几粒碎糖掉落,图案裂成两半。把掰下来的糖送给——
身旁那个他平生素未谋面的人。
那是谁——他心脏紧抽了一下——她的个头只到他肩膀处,从那个人的视角看,微微低头,就能把她全部的小动作,还有面部表情尽收眼底。站在了遮阴处,一幅无所事事的神情。看着她把那半块糖送过来,不情不愿写满了整张脸。尝尝吧,英国没有的东西。她是这么说吗?鼓动对方尝试一下,但他显然不觉得稀罕,手指都没动一下,仍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也许是为了让他安心,她先咬了一口自己的,又惊又喜。一定是在强调——真的很好吃。那个人态度稍有松动,变得将信将疑了。她趁热打铁,又把糖递得近了一些。很少有人能真正铁石心肠到拒绝她的好意,阿不思知道,看着她那全然热切而真诚的眼神,即便她给的是毒药又怎么样呢——不——她才不会给任何人毒药,她只给别人自己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
那个人俯身,竟然直接就着她的手——他根本不想把这腻味的糖咽进肚里,所以只是勉为其难地舔了一下。没想到她直接塞进他嘴里,笑着往后退开,好像知道对方要发作似的,提前撤到安全距离。阿不思愣住了。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有点儿坏心眼地和谁开玩笑。如果现在,此时此刻,站在她旁边的人是自己,他会第一个发现她很想要糖画,然后送给她。也许他自己也想尝尝呢,毕竟他这么嗜好甜的东西。那她就不会要他尝一口,就算她那么做了,他也会笑着从她手里接过,她不会胡乱地塞进他嘴里,他更不会直接利用她的手——这举动有些出格。我错过了什么——他无助地睁着眼,感到胸口隔着上衣在发烫。装在口袋里的那封信。他的瞳孔因此微张。这功夫,伊莎贝尔早已兴奋地去探索下一个地点了。他在匆忙之间,按捺下所有情绪,隔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苦苦追寻着她的轨迹。直到几个身披黑袍的人切断了他的道路。等他好不容易来到对面时,蝴蝶已经飞走了。
他甚至等不到回去,站在一棵桃心木下就掏出了那封只读了一半的信。信的边缘被手捏得发皱、发软、发韧。他即刻锁定了那句早晨才看过不久的话——
“说起来都得感谢盖勒特,要不是他——对了,我还没跟你讲过他的事呢。瞧我,高兴起来就语无伦次的,请原谅!我的话读起来肯定前言不搭后语了。他是巴沙特女士的侄孙,来戈德里克散心。他以前在德姆斯特朗学习,那儿跟霍格沃茨截然不同是不是?”
盖勒特——德姆斯特朗——
“他这个人,常常像一阵风似的穿过,叫人捉摸不透——而且是从北欧吹来的风。他见识广博,一路上见识过许多地方的风俗人情,对如尼文,符号学,尤其是咒语的实践(不仅仅是纯粹理论上的设计)都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我敢打赌你们一定会聊得来。从他身上,好像能体会到另一个世界的景象,没人能抗拒那种未知的吸引力。”
阿不思这会儿有些头晕目眩。他不知道——也许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是被太阳闪花了眼睛。他扶住额头。伊莎怎么会来这里?她应该在戈德里克忙自己的论文才对。前几天不是还在冥思苦想吗?没理由的。那像一阵风似的人——他脑海中立时浮现出那头耀眼的金发——来自德姆斯特朗,那就该是飓风,阿不思无不悲哀地想,会摧毁其他人风平浪静的生活。
“不过他这人脾气有点儿古怪,倒不是说坏,用英格兰的天气作比更为贴切吧,你知道的,就是上一秒还艳阳高照让人以为能去湖边划划船散散步,下一秒就淅淅沥沥地下开雨了——天才多少都有些怪癖,这我很理解,当然,不包括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所以不能总拿你的标准去衡量别人。”
他在思考了。怎么回复这封信。亲爱的伊莎贝尔,很高兴你交到了新朋友——他知道她以前过着怎样一种日子,高度规律的,循规蹈矩的,囿于书本的——接触不到年纪相仿的巫师,因为他们全都去了学校,也没法和麻瓜的孩子互诉衷肠。她就站在魔法世界的门前,进不去也眷恋到不能离开——太正常了,阿不思——对她而言,不被这样一个无异于异界来客的人吸引才奇怪吧。他想起自己刚去霍格沃茨那段时间,那时候阿不福思还在戈德里克,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孤单。她好像天生就不太能承受这样的情感。她给他写信,问他霍格沃茨怎么样,是不是有很多有趣的课程,每天的趣闻——他当然清楚字里行间全都是想念,她说身边少了他,感觉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她太不会隐藏自己的秘密了,恨不得把内心所想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伊莎贝尔——她的目光在哪里,她的爱就在哪里。
“总之我们这位朋友还是很好相处,习惯了他的行为处事之后,就会发现,他不拘小节,狂放热情,具备着一位冒险家所该有的一切高贵品性——不甘于从寻常的视角解决问题,胆大,无畏,而且心思缜密。要不是他带我从悬崖上跳了下来——别误会,是为了观赏群星闪耀的夜空,我没法给你展现那振奋人心的景象,非得亲眼去看不可——等你回来,我们就再去一次,只不过恐怕碰不上那难得一见的长尾巴彗星了。”
“托他的福,那晚之后,我心中就萌发出一个想法,更像是对生命本身存在的新感触吧,有些混乱,还是不给你讲了,免得你觉得我在痴人说梦。现在我只盼望你春假早些回来,那时候我应当就整理出一些思绪了,到时再一点一点说给你听吧。你真诚的,伊莎贝尔。”
很高兴你交到这样一位富于魅力、能带给你无数新鲜体验的朋友——停下,阿不思,警铃一阵作响——虚伪,他唾弃着自己。理智在感性本能面前不过是个才长了几岁的孩子?他没能控制住心底那疯狂攀爬出来的念头,而他左右乱窜地要把它们按下去,却发现自己不过只有左右两只手,而敌人四面八方而来——无孔不入。他没法不去想那个夜晚,在群星的见证下,她和那个人从悬崖上跳下——从悬崖!他怎么敢带她去那种地方!她又没有上过飞行课,不知道怎么操控扫帚,连幻影移形都没法学——有的人看起来是很不错,却只会让你深陷险境。德姆斯特朗——人千万不能被表面迷惑,尤其是那样一张面孔。被他注视的时候,你会感到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吗?不行,伊莎贝尔——阿不思闭上眼睛,强行停止了所有思绪。他深深地呼吸几次,感到心绪终于平复下来,把信重又放进口袋。时间不早,是时候回去了。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也许是临近晚餐,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反观餐馆已是门庭若市。他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经过,因为热闹向来与他没有关系。他会祝贺她交到了新朋友,会告诉她自己来伦敦参加比赛,还会问她论文的进度如何,最后——他会说服自己,发自心底地为她快乐,甚至要比她感受到的快乐还要更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