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李明(二) ...
-
北京城一进了腊月门儿,这年味儿就跟不小心打翻了的香水似的,嗖嗖地往人鼻子里钻,挡都挡不住。街边儿光秃秃的树枝上愣是让人给缠上了假花假叶子,红红绿绿的,透着一股子廉价的喜庆。冷风一刮,那些假玩意儿哗啦啦响,跟笑话这忙忙叨叨的人间似的。
时祺裹着郝既明他妈织的那条灰围巾,缩在二楼办公室的窗边儿往下看。
楼下那棵老槐树底下,几个半大孩子正偷偷摸摸地点燃个摔炮,啪一声脆响,吓得路过一穿貂儿的大姐一蹦三尺高,骂骂咧咧地追出去老远。时祺嘴角无意识地弯了一下,心里那点因为年底各种烂事儿积攒起来的烦躁,好像也被那声摔炮炸散了几分。
自打上回郝既明生日那天,俩人之间那层窗户纸算是捅破了个窟窿眼儿,没全捅开,但透进来的那点光和风,足够让时祺这种在黑暗里待惯了的人心里头长草。
郝既明还是雷打不动地送早饭,时祺也还是那副“凑合”“随您便”的死德行,可有些东西,就跟那开了花的仙人掌似的,悄没声儿地就变了样儿。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跟个催命符似的。时祺瞥了一眼,是“星耀直播”那边负责人的电话,他直接给按了静音。那主儿自从上回“力挽狂澜”之后,就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三天两头不是这个主播心态崩了就是那个网红闹解约,烦得时祺恨不得把他拉黑。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没等他应声,郝既明就探进个脑袋来,手里照例拎着个保温袋。
“哟,时总日理万机啊,电话都不接?”郝既明溜达进来,把保温袋往他桌上一放。今天这人穿了件深蓝色的羊绒衫,衬得肩膀贼宽,领口微微敞着,露出点锁骨。时祺眼神扫过去,心里啧了一声,这厮最近是越来越骚包了。
“忙。”时祺言简意赅,眼睛却没从郝既明身上挪开。
郝既明乐了,自顾自地打开保温袋,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褡裢火烧和一碗小米粥。“忙也得吃饭。尝尝,换了一家,他家褡裢火烧馅儿调得倍儿棒。”
时祺没动,抱着胳膊看他:“郝大夫,您这天天准点儿投喂,是把我当您那心理咨询室里的盆栽了?按时浇水就能活?”
“哪能啊。”郝既明凑近了些,身上那股子雪松混着点儿消毒水的味儿又飘了过来,“盆栽哪有您金贵。我这是提前投资,等时总哪天飞黄腾达了,好歹记得我这送饭的情分。”
“德行。”时祺白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伸手拿了个火烧咬了一口。外皮煎得焦脆,里面是猪肉大葱馅儿,汁水丰盈,确实不错。
郝既明满意地看着他吃,顺手拿起他桌上那份被冷落的“星耀直播”危机预案翻了翻。“又是这主儿?我看他这公司风水有问题,怎么天天着火?”
“钱赚得太容易,烧的。”时祺含糊不清地说,又灌了口小米粥,“您今儿怎么这么闲?没患者?”
“下午有个随访,上午偷个空。”郝既明放下文件,目光落在他脖子上,“围巾还行?我妈非说灰色显老气,我觉得跟你挺配。”
时祺下意识摸了摸柔软的羊绒围巾,嘴上却不饶人:“嗯,是挺配我这奔三的岁数。”
“扯淡,您这走出去说大学生都有人信。”
郝既明笑着,眼神往他钥匙串上瞟了一眼——那枚素圈戒指和像素仙人掌挂在一起,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没点破,只是眼里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这时,时祺的手机又顽强地震动起来,还是那个号码。他皱着眉想再次忽略,郝既明却按住了他的手。
“接吧,祺哥。”郝既明声音低了点,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听听他又作什么妖。老躲着不是事儿,你这心不在焉的,我看着都累得慌。”
“祺哥”这称呼从郝既明嘴里叫出来,带着点揶揄,又有点莫名的亲昵,像根儿羽毛在时祺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他瞪了郝既明一眼,对方却只是无辜地眨眨眼。
时祺吸了口气,到底还是划开了接听键,语气瞬间切换成职业性的冷淡:“说。”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对方急赤白脸的声音,嗓门大得连旁边的郝既明都能听见个大概。无非是哪个头部主播又被对家挖了墙角,还顺带爆了一堆黑料,现在粉丝炸锅,品牌方要说法,眼看又要上演一场鸡飞狗跳。
时祺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等对方倒完苦水,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王总,我记得上个月就跟您说过,核心合约和风险对冲是重中之重,您当时说‘没必要,兄弟们都有感情’。”
对方噎了一下,开始支支吾吾地扯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成,我知道了。”时祺打断他,“老规矩,第一步,装死。第二步,找几个靠谱的财经号,分析直播行业人才流动常态,把焦点引开。第三,把你们准备力捧的那个二代的数据包装一下,推出来转移视线。黑料那边,我让人去查源头,看看能不能谈。”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听得电话那头的王总连连称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挂了电话,时祺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揉了揉眉心。
郝既明把剥好的茶叶蛋递到他嘴边:“辛苦我们时总了,给资本家当灭火队长。”
时祺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鸡蛋,含糊道:“混口饭吃。”
“您这口饭吃得可够憋屈的。”郝既明看着他眼下的淡青色,“晚上别加班了,带您看电影去?新上了个文艺片,据说不错。”
“不看,矫情。”时祺想都没想就拒绝。
“那打游戏?”
“没空。”
“涮肉?”
“腻了。”
郝既明也不恼,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儿蛊惑:“那……干点别的?”
他靠得太近,呼吸几乎拂在时祺脸上,眼睛里带着明晃晃的笑意和某种更深的东西。时祺能清晰地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还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变得黏稠起来,暖气开得足,时祺觉得喉咙有点发干。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老周抱着一摞文件站在门口,看着里面俩人几乎贴在一起的架势,进退两难,一脸尴尬:“祺哥,郝医生……那个,远航科技的终版合同送来了,需要您过目签字。”
时祺猛地往后一靠,拉开距离,耳根有点热。郝既明倒是神色自若地直起身,还对老周笑了笑:“周助理辛苦,你们时总正教育我呢,说我们搞心理的不能光动嘴皮子,得关心客户实际需求。”
老周干笑两声,放下文件赶紧溜了。
时祺没好气地瞪了郝既明一眼:“滚蛋。”
“成,我滚了。”郝既明从善如流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下午别忘了,三点,李明他爸妈过来,你得在场镇场子。那对儿高知,也就你说话他们能听进去几句。”
“知道了。”时祺挥挥手,像赶苍蝇。
郝既明走了,办公室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子雪松味儿。时祺盯着桌上那份远航科技的合同,半天没看进去一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摸到钥匙串上的戒指,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点。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郝既明的存在,习惯了他的早饭,习惯了他的贫嘴,习惯了他那种看似随意实则步步为营的靠近。这种习惯让他有点心慌,像在冰面上走了太久,突然发现底下是温吞吞的水,不知道是该赶紧跳开,还是任由自己沉下去。
下午两点五十,时祺准时晃悠到楼下咨询室。郝既明已经准备好了,白大褂里面是件浅色衬衫,看着人模狗样。看见时祺,他递过来一杯刚泡好的茶:“降降火,我看你上午让那王总气得不轻。”
时祺接过茶杯,指尖碰到郝既明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
李明的父母准时到了。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但眉宇间的焦虑藏不住。李明跟在他们身后,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手上也没再看见那些破皮的伤口。
咨询开始,郝既明先是温和地询问了李明近况,男孩说起学校的篮球队和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语气轻松了不少。但当郝既明把话题引向家庭环境和父母期望时,李教授推了推眼镜,又开始了他那套“最优解”理论。
“郝医生,我们理解心理疏导的重要性,但现阶段,孩子的首要任务还是学习。我们为他规划的道路,是基于大量数据和成功案例得出的最优选择……”
时祺在旁边听得直皱眉,忍不住插话:“李教授,最优解是机器算的,孩子是活人。您这套算法,考虑过‘快乐’这个变量的权重吗?”
李教授被打断,有些不悦地看向时祺:“时先生,我们是相信郝医生的专业能力才来的。您一个外人,恐怕不太了解我们家庭的具体情况。”
“我是不了解。”时祺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我就看见一个孩子,被您二位的‘最优解’逼得差点把手搓秃噜皮。现在他好不容易找着点乐子,能像个正常半大小子一样跑跑跳跳了,您这又急着把他塞回那个模子里去。怎么着?非得出点大事,您二位才能觉着这‘解’它不‘优’了?”
这话说得有点冲,咨询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李明紧张地看着父母,又看看时祺。
郝既明在桌下轻轻踢了时祺一下,示意他收敛点,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接过了话头:
“李教授,时先生话糙理不糙。孩子的心理健康和学业成绩并不是对立关系。一个情绪稳定、内心快乐的孩子,往往能发挥出更大的学习潜力。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否定您对孩子的期望,而是帮孩子找到一个平衡点,让他既能朝着目标努力,又不至于被压力压垮。”
他说话慢条斯理,引经据典,既安抚了李教授夫妇的情绪,又巧妙地把时祺那番尖锐的话包装成了合理的担忧。
一番沟通下来,李教授夫妇的态度明显软化了一些,同意在期末考试前减少给李明的额外压力,让他有更多时间参与体育活动。
送走李家三口,郝既明长舒一口气,瘫在沙发上:“我的时总,您下次开口前能给个信号不?我这小心脏受不了。”
时祺哼了一声,坐在他对面:“看着憋气。”
“知道您看不惯。”郝既明笑着看他,“不过你这‘掀桌子’疗法,偶尔用用,效果拔群。”
“少给我戴高帽。”时祺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
郝既明凝视着时祺微微滚动的喉结和低垂的眼睫,那睫毛在灯下像栖息的蝶翼,在他冷白肤色上投下细碎阴影。心头那簇火苗噼啪作响。他起身绕过茶几,在时祺面前单膝蹲下,这个角度恰好能承接对方垂落的视线。
"时祺,"郝既明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月光,"晚上那场电影……真不赏脸?"
距离骤然拉近,时祺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在轻轻晃动。雪松混着消毒水的气息织成一张网,他抬到半空的手悬停片刻,最终落在沙发绒面上蜷成拳。郝既明今天显然精心打理过,额前碎发随意抓出慵懒的弧度,却比平日会议厅里西装革履的模样更让人移不开眼。
"什么片子?"他听见自己嗓音发涩,像久未调音的弦。
郝既明眼底霎时星河倾泻:"您说过不爱看矫情戏,特意挑了部冷门悬疑片。导演前作拿过银熊奖,据说最后半小时有七重反转。"
时祺的指尖无意识刮擦着沙发纹路。就在郝既明准备祭出"影评人说这是十年最佳"的底牌时,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几点?"
"六点半!"郝既明倏地起身,蹲麻的腿让他踉跄半步。时祺下意识伸手扶住,掌心贴上对方小臂的瞬间,两人都像触了电。那截藏在羊绒衫下的手臂肌肉紧绷,热度灼得时祺慌忙撤手。
"我…我准时到楼下接您?"郝既明耳根泛红,强作镇定地整理并不凌乱的衣领。这个向来游刃有余的心理专家,此刻竟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嗯。"时祺转头望向窗外,暮色正沿着故宫飞檐流淌。
等郝既明哼着《甜蜜蜜》去收拾茶具,时祺才松开攥得发白的指节。围巾流苏被他捻得卷了边,心里那头昏睡多年的麋鹿正被蜜糖与荆棘同时唤醒,撞得他肋骨生疼。
晚六点半,黑色SUV准时泊在公寓楼下。时祺磨蹭到第三分钟才现身,发现郝既明换了身炭灰色大衣,立领衬衫纽扣系到最上一颗,像是要去参加学术会议,如果忽略他手里那桶夸张的焦糖爆米花的话。
"时总赏光。"郝既明拉开车门,飘落的银杏叶恰巧停在他肩头。
时祺瞥见后座上的深蓝格纹毯子——上月他随口提过影院冷气太足。爵士乐在车厢里低回,竟是上回在他家称赞过的那张《月下情歌》。
CBD影院VIP厅铺着天鹅绒地毯。郝既明展示手机取票码时,时祺瞥见他屏保不知何时换成了两人在咨询室窗台上的绿萝。
"幼不幼稚?"时祺对着那桶爆米花皱眉。
"仪式感不能少。"郝既明理直气壮地将爆米花塞过来,指尖蹭过他手背,"就像您批文件必须用万宝龙钢笔。"
灯光渐暗,银幕亮起诡谲的配乐。当凶手突然从镜中闪现的刹那,时祺搁在扶手上的手背骤然覆上温热。他指节刚蜷起,就被郝既明修长的手指穿过指缝,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在荧幕变幻的光影里,郝既明的轮廓明明灭灭,英俊得不像真人。
"怕就说话。"郝既明凑近耳语,这个角度让时祺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的阴影。
时祺在黑暗里瞪他,却换来更绵长的摩挲。那人的拇指正细细描摹他虎牙咬出的旧疤,像在解读某种神秘符文。交握的掌心渐渐沁出薄汗,分不清是谁的体温在交融。
片尾字幕亮起时,郝既明若无其事地松手去拿喝剩的可乐。时祺盯着自己泛红的指关节,感觉那片皮肤已经烙印了对方的指纹。
返程的车上流淌着《My Romance》。经过东四胡同口,郝既明忽然减速:"要不要去吃碗茶汤?你上次说李记的桂花馅儿………"
"直接回。"时祺望着窗外飞逝的灯笼,被握过的那只手悄悄藏进大衣口袋。
车停稳后,时祺去解安全带扣,金属锁舌却像在跟他作对。郝既明倾身过来帮忙,檀香与雪松的气息瞬间将他笼罩。咔哒轻响后,两人在昏黄顶灯下呼吸交缠。郝既明低垂的眉眼在近距离看更加迷人,时祺能数清他鼻梁上那颗极淡的小痣。
"片子不错。"时祺垂眸盯着他领口的温莎结。
郝既明忽然从手套箱取出个纸袋:"李记茶汤,多加松子。"见时祺怔住,他笑着补充:"刚让助理去买的热的。"
时祺抱着温热的纸袋推门下车,夜风卷着茶汤的甜香扑进车厢。走出三步又折返,敲开车窗递进个小巧的丝绒盒:"回礼。"
郝既明打开看见枚铂金领针,造型是相互缠绕的枝叶。"这是……"
"仙人掌的花。"时祺转身走进楼门,"你说过,等它开花就有好事。"
望着那个消失在玻璃门后的背影,郝既明轻轻触碰领针上绽放的银质小花。手机震动,收到新消息:
「茶汤要凉了」
他抬头望去,二十一楼的窗边隐约立着道身影。车载音响正放到" my romance doesn't need a thing but you",郝既明哼着这句驶入夜色,觉得北京深冬的朔风都透着龙井蜜的甜。
而时祺站在厨房里,看着微波炉转着那碗茶汤。手机屏幕亮起郝既明发来的照片——领针别在驼色围巾上,配文:
「明天戴着去见导师,让他看看什么叫枯木逢春」
时祺关掉微波炉,任提示音在空荡的厨房里回响。窗台那盆仙人掌在月光下投出交错的影,像极了两株依偎的植物,在寂静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