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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时祺(二) ...

  •   北京的桑拿天儿说来就来,闷得人喘不过气。时祺连着好几天没睡踏实,眼下的乌青快赶上熊猫了。郝既明变着法儿地给他炖汤补身子,厨房里整天飘着药香。
      "喝了吧。"郝既明把汤碗递到时祺跟前,"安神的。"
      时祺接过碗,眉头还拧着:"刘昊那边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郝既明在他身边坐下,"老周派人盯着呢。"
      时祺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和着碗里快凉了的汤,眼神有点发直。屋里就剩下他俩,安静得能听见窗外远处的车流声。
      “当年化工厂那档子事儿……”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破了平静的水面,“到最后,其实不是我递的刀子。”
      郝既明正准备给他添汤的手一顿,抬眼看他。
      “是厂里一个看门的老爷子。”时祺放下勺子,陶瓷碰着碗边,发出清脆一响,“他小孙子,才六岁,查出了白血病,就住在被污染的那个村子。老爷子憋着一口气,偷偷摸摸收集了小半年证据,照片、废水样本、甚至还有刘明达让人半夜偷排的录音。”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比哭还难看:“我?我他妈就是个递话儿的。老爷子跪下来求我,说他还有个孙女马上高考,他不能明着站出来,怕遭报复,断送了孩子的前程。”
      郝既明心里翻江倒海,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时祺冰凉的手指:“你该把这事儿捅出来,何必自己扛这口‘黑锅’。”
      “捅出来?”时祺像是听了个笑话,用力摇了摇头,抽回手,“捅出来有屁用,刘明达已经死了,他儿子只会觉得是我找的托词,恨不能生啖我肉!那老爷子一家还得提心吊胆过日子。这浑水,我一个人蹚了,干净,怎么不算做件好事呢。”
      正说着,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老周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额头上一层急汗:“祺哥!坏菜了!刘昊那孙子在网上发帖子了!写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时祺接过平板,屏幕上是一篇声情并茂的长文,把他描绘成一个阴险狡诈、吃里扒外、专门坑害雇主的小人,还配了几张化工厂倒闭后工人失业、生活困顿的催泪照片,评论区已经炸锅了。
      “祺哥,咱们得赶紧回应啊!”老周急得直搓手。
      时祺把平板丢回桌上,眼神冷冽:“沉住气。让他先亮亮家底儿,看他□□里还藏着什么好货。”
      果然,第二天刘昊又甩出一段录音,是当年时祺和化工厂方面谈判的片段。录音被剪得七零八落,光剩下时祺语气强硬、带着威胁意味的几句话,听起来完全是他仗势欺人、逼人就范。
      “我操他大爷!”老周气得一拳捶在桌子上,杯子都震得跳了一下,“这他妈是裁赃!是断章取义!”
      时祺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吩咐:“找原版录音。”
      “原版?这都多少年了,上哪儿……”
      “我留着底儿呢。”时祺打断他,起身走到墙角的保险柜前,熟练地转动密码,从里面拿出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U盘,“就知道这孙子早晚得来这一出,防着他呢。”
      原版录音一公布,里面完整的对话语境清晰地显示时祺当时是在施压让对方承担赔偿责任,舆论风向立刻开始掉头。可刘昊显然杀红了眼,第三天,他干脆撕破脸,直接堵到了工作室楼下。
      “时祺!你丫给我滚出来!”刘昊举着个破喇叭,在初冬的冷风里声嘶力竭地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他妈别当缩头乌龟!”
      时祺就站在落地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那出闹剧,脸上像是结了层冰。郝既明看不过眼,想下去跟他理论,被时祺一把攥住手腕。
      “甭搭理他。”时祺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让他嚎,嚎没劲儿了自然就消停了。”
      谁都没想到,事情远没完。当晚,时祺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刚一接起,那边就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时先生,想让你相好的全须全尾儿地回来吗?”
      时祺心里猛地一沉,握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你谁?”
      “刘哥的兄弟。”对方嗤笑一声,“您那位郝大夫,这会儿正跟我们喝茶呢。”
      时祺“嚯”地站起来,声音压着滔天的怒火:“你们想怎么着?”
      “简单。公开道歉,白纸黑字承认是你害死了刘明达,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瞑目。”
      时祺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一口气:“让我听听郝既明说话。”
      电话那头一阵窸窣,接着传来郝既明还算镇定的声音:“时祺,别听他们瞎说,我没事……”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夹杂着一声闷哼。
      “怎么样?时先生,听见响儿了吧?”那边的声音带着得意的残忍。
      “……让我琢磨琢磨。”时祺咬着后槽牙,“半小时。”
      电话一挂,他立刻拨给老周,语速快得像子弹:“刚有个号打进来,立刻给我定位,要快!”
      十分钟后,老周电话打回来,声音急促:“找着了!通州,梨园那边一个早八辈子废了的化工厂!”
      时祺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往外冲。老周想跟着,被他一眼瞪了回去:“报警!但没我的话,谁也别动!”
      地下车库,时祺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拨通了刘昊的电话,声音冷得能掉冰碴子:“刘昊,你爹的事儿,我可以给你个交代。但郝既明要是少一根汗毛,我他妈让你后悔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
      通州,废弃工厂。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化学试剂的怪味。郝既明被反绑在一张破旧的木头椅子上,嘴上的胶带封得严严实实。他看着面前眼神狂乱、呼吸急促的刘昊,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你……你不怕?”刘昊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梗着脖子问。
      郝既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被封住的嘴。
      刘昊犹豫了一下,上前粗暴地撕掉了胶带。
      “呃……”郝既明喘了口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还算平稳,“刘昊,你父亲的事,时祺心里一直有愧。但他,不是害死你父亲的元凶。”
      “你放屁!”刘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要不是他背信弃义……”
      “要不是他最后把证据交上去,”郝既明猛地提高音量,打断他,目光如炬,“那些因为你父亲工厂排污而得了癌症的村民,到现在都拿不到一分钱赔偿,你只知道你父亲破产了,坐牢了,你知不知道那些村民拿到的赔偿金,那是他们的‘救命钱’。”
      刘昊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猛地愣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时祺这些年,”郝既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一直在暗中资助那些受害村民的孩子读书、看病。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几个名字和电话,你去问,去查。”
      就在这时,废弃工厂生锈的铁门发出“吱嘎——”一声刺耳的巨响,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一道车灯的光柱刺破昏暗,时祺逆着光,独自一人站在门口,身影被拉得很长。
      “放了他。”时祺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平静得可怕,目光直直射向刘昊,“我人在这儿,任你处置。”
      刘昊看着突然出现的时祺,又看看眼神坚定的郝既明,手里那把原本举着的弹簧刀开始剧烈颤抖,“哐当”一声掉在了水泥地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清晰而密集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迅速包围了工厂。
      刘昊脸上血色尽褪,彻底慌了神。
      时祺没再看他,快步走到郝既明身边,蹲下身,动作利落地解着他手腕上的绳子,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绳子解开,他扶着郝既明站起来,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确认除了手腕有些勒痕,并无大碍。
      “能走吗?”他问,声音低哑。
      “嗯。”郝既明点头。
      时祺没再多说,揽着他的肩膀,半扶半抱地带着他,无视了瘫软在地的刘昊和冲进来的警察,径直朝门外走去。
      回去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两人谁都没先开口。直到车子稳稳停在工作室楼下,时祺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方向盘上,低声说:“……对不住。”
      郝既明转过头,看着他苍白疲惫的侧脸,心里又气又疼:“该说对不住的是我。是我大意了,给您添乱了。”
      时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下您算是见识了,跟我沾上,有多他妈麻烦了吧?”
      “嗯,”郝既明应了一声,伸手过去,用力把他冰凉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头顶,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麻烦死了。所以您这辈子,都甭想甩开我了。”
      第二天上午,老周来了电话,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滋味:“祺哥,刘昊…刘昊那小子,来自首了。”
      时祺捏着手机,半晌没言语,末了“嗯”了一声算知道了。
      下午,他还是去了一趟看守所。隔着冰凉的铁窗,刘昊耷拉着脑袋,头发乱蓬蓬的,一夜之间像是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我,”刘昊嗓子眼儿跟塞了团棉花似的,声音哑得厉害,“我去打听了……顺义、通州,还有河北那边……那几个孩子,确实都在上学。”
      时祺没接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刘昊像是被这种平静刺痛了,声音提高了些,却带着底气不足的虚张声势:
      “但我刘昊…不欠不明不白的账!你算计我爸,是你狠!可你…你没动那些孩子,还…”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没说出口,猛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什么恼人的东西。
      “你滚吧!咱俩的账…没完!但…但老子现在不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恶心!”
      从看守所那憋屈的小门里出来,午后的阳光晃得人有点睁不开眼。郝既明就靠在不远处的车边等着,见他出来,也没多问,只递过去一瓶拧开了盖儿的矿泉水。
      时祺接过来,灌了好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似乎也冲淡了点胸口的滞涩。他转头看向郝既明,眼神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我想通了。”他说。
      “想通什么了?”郝既明看着他。
      “进迷宫。”时祺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他,没有躲闪,“就今儿晚上。”
      深夜,咨询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安神的薰衣草精油在香薰机里袅袅散着薄烟,空气都变得绵软起来。时祺平躺在柔软的沙发上,郝既明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紧紧握着他微凉的手。
      “怕吗?”郝既明低声问,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虎口。
      时祺闭着眼,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吧。”
      “好,”郝既明的声音沉稳得像是能定住乾坤,“跟着我的声音,我在这儿,一直都在。”
      再睁眼时,郝既明的意识已然置身于一片奇异的、仿佛被凝固的黄昏之中。这里不是他想象中任何光怪陆离的景象,而是一间无比真实、却又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中学教室。
      夕阳的余晖被窗框切割成一道道斜杠,无力地投射在堆满卷子的书桌上。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汗水混合的、独属于应试教育的气味。
      一个瘦削的、穿着宽大校服的少年时祺,正埋首在习题堆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里唯一的声响。他背脊单薄,却绷得笔直,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
      郝既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近。
      “时祺?”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少年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稚气和长期睡眠不足的青白,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警惕:“你……你是谁?”
      “我是来陪你的人。”郝既明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尽量让自己的气息显得温和无害。
      少年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没人陪得了我。都得靠自己,往死里卷。”
      郝既明心里一痛,顺着他的话问:“考出来就好了,不是吗?”
      “考出来?”少年转过头,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那片永恒的、毫无希望的昏黄,“考出来之后呢?就能真的……摆脱这些吗?”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桌子上刻着的“拼”字。
      郝既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猛地一凛。只见教室斑驳的墙壁上,不知何时贴满了泛黄的报纸剪贴和打印资料——
      全都是时祺入行后处理过的那些争议案件,每一个标题都触目惊心。
      《化工厂排污争议落幕,双方达成和解》
      《奶粉质量风波平息,企业承诺加强品控》
      《鑫利宝兑付危机化解,部分投资人拿回本金》
      《徐薇片场争议监控曝光,舆论反转》
      而更刺眼的是,每个案子旁边,都用红色的、歪歪扭扭的笔触,写着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债”字。密密麻麻,爬满了整面墙,像是某种无法摆脱的诅咒。
      “这些……”郝既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少年,也怕震落那些沉重的“债”,“这些不该是你一个人扛的。”
      “那该谁扛?”少年猛地回过头,眼神里是全然的茫然和无助,像一只被困在迷宫里找不到出口的幼兽,“他们都这么说……可最后,不都是我的债吗?”
      郝既明伸出手,没有去碰触那敏感易碎的少年,而是缓缓地、坚定地,抚上那面写满“债”字的墙。他的指尖仿佛带着温度,所过之处,其中一个猩红的“债”字,竟如同被水滴晕开的墨迹,开始一点点模糊、消散。
      “从现在起,”郝既明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我帮你,我们一起扛。”
      少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墙上那处变得模糊的痕迹,又看看郝既明,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于……动摇和希冀的光。
      就在这时——
      轰隆!
      整个教室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课桌椅东倒西歪,黑板上的公式簌簌掉落,远处传来玻璃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破碎声。一股强大而粗暴的排斥力如同潮水般涌来,狠狠冲击着郝既明的意识!
      郝既明知道,这是时祺潜意识深处的防御机制被触动了,这次探索必须立刻终止。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在震荡中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的少年,意识迅速抽离……
      咨询室里,时祺猛地睁开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
      “时祺!”郝既明立刻凑近,手依旧紧紧握着他的,用指腹擦去他额角的汗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时祺大口喘着气,眼神还有些涣散,过了好一会儿,焦距才慢慢凝聚到郝既明担忧的脸上。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郝既明以为他又要缩回壳里,才用带着点沙哑的、极轻的声音说:
      “那个教室……比我自己记着的……还要憋屈,还要……让人喘不上气。”
      郝既明心里酸涩得厉害,他用力握了握时祺的手:“不急,我们慢慢来。日子长着呢,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我陪着你。”
      时祺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郝既明的指骨,仿佛那是他在无边压抑中抓住的唯一浮木。他垂下眼睫,声音低却清晰:
      “下次……下次,我们再去。”
      郝既明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诺掷地有声:“好。你说去,咱就去。”
      他知道,那个困在永恒黄昏教室里的少年,那个背负着无数“债”字的时祺,内心的坚冰太厚,枷锁太重,绝非一次迷宫探索就能春风化雨。但这扇门,毕竟已经推开了一条缝,光,已经照进去了些许。
      窗外,漆黑的夜幕边缘,已经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鱼肚白般的微光,预示着长夜将尽。郝既明看着身边人疲惫却不再完全封闭的侧脸,知道这场漫长而艰难的、通往爱人心灵最深处的治愈之旅,不过才迈出了第一步。
      前路或许依旧荆棘遍布,但他心甘情愿,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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