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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郝既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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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瞅着要入冬,北京城的天儿说变就变,前几天还秋高气爽、让人想吟诗作对呢,一场带着冰碴儿的秋雨劈头盖脸下来,紧接着西北风就跟开了刃的小刀子似的,呼呼地刮,剐得人脸生疼,骨头缝儿里都透着寒气。
二楼新归置出来的茶室,这会儿真成了个绝佳的避风港。暖气片烫手,烘得满室如春,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将外面的凄风苦雨彻底隔绝。
时祺身上就穿了件柔软的薄羊绒衫,窝在窗边那个巨大的、能把人整个陷进去的懒人沙发里,膝上摊开一本不知名的闲书,半天也没翻一页。
手边矮几上,放着郝既明上楼前刚给他沏好的一壶普洱,茶汤红浓透亮,正氤氲着绵密的热气,散发着陈年旧木般的醇厚香气。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带着点儿从外面裹挟进来的、未散尽的凉意。郝既明从楼下咨询室溜达上来,脱了带着寒气的外套,看也没看,精准地就往时祺窝着的沙发里挤。
“挪点儿,您给我腾个地儿。”
他声音带着刚结束工作的些微疲惫,却又不容拒绝,手臂极其自然地环住时祺的腰,带着凉意的脸颊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像只大型犬科动物,依赖又霸道地蹭了蹭,汲取着温暖,也标记着领地。
“滚蛋,”时祺嫌弃地用手肘往后顶了顶他,力道却软绵绵的,连膝头的书页都没合上,“一身凉气儿,往哪儿蹭呢。”
“哟,时总现在这小日子过得,够滋润啊,”郝既明眯着眼笑,鼻尖蹭着他颈侧敏感的皮肤,呼出的气息温热,手指却不安分地在他腰间软肉上轻轻划拉,带着点儿暧昧的痒,“看书,品茶,提前进入退休老干部状态了?我看就差拎个画眉鸟儿笼子,下楼跟王大爷他们扎堆儿遛弯儿斗嘴了。”
“托您的福,”时祺眼皮都懒得抬,语气懒洋洋的,带着被暖气熏出来的慵懒,“要不是受了某位郝大夫的‘先进疗愈理念’启发,非把好端端的办公室折腾成这茶室,我至于这么年纪轻轻就提前步入养老生涯?”
“这不挺好?”郝既明低笑着凑得更近,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气息灼热,“暖和,安静,没人打扰……适合……干点啥都行。”
时祺终于放下手里的书,侧过头斜睨他一眼,眼尾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郝大夫,注意点儿影响行不行?楼下咨询室还有患者呢,您这德性,让人听见像话吗?”
“患者哪有您重要。”郝既明贫了一句,嘴角还噙着坏笑,但神色稍稍正经了些,环在他腰上的手收紧,声音低了下去,“说真的,最近感觉怎么样?心里头……那点儿旧账,算彻底翻篇了?”
茶室的暖光柔和地笼罩着两人,窗外是呼啸的风声。时祺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郝既明的肩膀,投向窗外在风中剧烈摇晃、只剩几片残叶顽固坚守的银杏树枝桠。
“说彻底……那是骗人。”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有些画面,有些感觉,估计这辈子也忘不干净。但……”他顿了顿,感受着腰间手臂传来的坚定力量,“它们现在……压不垮我了。就像你说的那话,学会跟它在一个屋檐下待着了,它不闹腾,我也不搭理它。”
郝既明没再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怀抱变得更坚实、更温暖,用无声的体温和心跳传递着最踏实的支持。
茶室里一时静谧下来,只剩下旁边小电炉上茶水将沸未沸的细微“咕嘟”声,以及彼此交融的、平稳的呼吸声。
这安静没持续多一会儿,郝既明放在矮几上的手机就催命似的“嗡嗡”震了起来,屏幕亮起,显示是小林。郝既明皱了皱眉,啧了一声,不太情愿地掏出来看了一眼。
郝既明把手机反扣回矮几,指尖一挑,把震得直蹦的“小林”先摁进黑屏里。
“甭理他,再让那小子急半分钟,天塌不了。”
他声音压得比茶汤还低,胳膊一收,把时祺整个抱离沙发,像拎只盹儿着的猫,两步转到那扇老榆木屏风后头——那儿有块刚裁的地毯,羊毛厚得能埋住脚面,踩上去吱都没一声。
“郝既明——”时祺刚出声,人就被放倒了,书啪嗒掉在一旁,纸页乱翻,像一群白鸽扑棱翅膀。
“嘘——”郝既明居中跪下去,一路往上推,像掀一页刚焐热的信,“您不是说‘早点回来’?我先收点利息,省得您一会儿赖账。”
羊绒衫被卷起,时祺咬了后槽牙,声音却还稳着:“利息也得看时辰,楼下可坐着一屋子‘心灵创伤’呢,您这算‘乘人之危’。”
“危?”郝既明低笑,热气像拿毛笔尖蘸水,轻轻一颤,“我这是‘危机干预’,先给您把肾上腺素补上去。”
说完,他低头,打着小圈儿,像涮羊肉那点儿糖蒜——先辣,后甜,再带一丝酸。时祺后腰一弹,手指插进他发茬里,指尖掐着,顺着旋儿往下摁,像给猫顺毛,又像掐住缰绳。
声音到底发了飘,尾音往上一挑,拐了弯儿,成了胡同口那卖糖葫芦的吆喝,带着颤,却招人。
郝既明空出一只手,往下走,挑开休闲裤的系带,顺着滑进去,像揭一张刚蒸好的粉皮,软、热、还颤。
“湿得倒快,”他闷声笑,在那点儿小沟沿儿上画圈,“普洱都没您这出汤速度。”
时祺被他逗得“哧”一声,想回嘴,却叫他猛地拢住,整根裹进掌心,上下一捋,像撸一串儿刚烤好的羊肉筋,油、亮、弹。
“别……”时祺脖子一扬,喉结滚得跟算盘珠似的,“再……再逗,真……”
“真什么?”郝既明抬眼,嘴角挂着亮,像刚喝过一啁儿香油,“那正好,我接住了,省得一会儿下楼嘴里淡。”
话音没落,他俯下去,整口吞了,像拿铜壶盖儿蹭壶嘴,发出极轻的一声“嚓——”。
水沸了,外屋壶盖儿“哒哒”跳,手机也凑热闹,嗡嗡震得矮几直挪。郝既明却稳当,节奏不疾不徐,吸、舔、卷、压,一套动作比泡茶还讲究:先润、再闷、最后出汤——时祺猛地一抖,脊背像被热水浇过的茶叶,瞬间舒展,手指死死抠住他肩膀,指甲透过毛衣,掐出四个小坑。
“行了,”时祺喘得发颤,声音低到嗓子眼儿里,“再……真出不去了……”
郝既明这才抬头,嘴角亮晶晶,拿拇指替他抹了,顺手往自己唇上一蹭,像抿了一口刚出的热酒。
“留着味儿,”他笑,声音沙沙的,“一会儿下楼,我嘴里有您,您心里踏实。”
时祺闭眼,深吸,一把把他拽上来,俩人额头相抵,鼻尖蹭着鼻尖,喘息搅在一块儿,像两股子刚冲出来的茶汤,滚烫又分不清颜色。
“滚吧,”他低声骂,却先凑过去在郝既明嘴角亲了一口,舌尖把那点咸带回去,“再不回,小林该报‘失踪人口’了。”
郝既明又替他理好衣摆,指尖顺过那道还鼓着的棱,轻轻一拍,像盖茶罐:“等着,我回来再给您‘续水’。”
他起身,抄起外套,推门,风“呼”地灌进来,又把门带上。时祺窝回沙发,书早掉地上了,他懒得捡,只抬手抹了把额头的细汗,端起茶盏,咕咚一口——
茶凉了,却带着点鲜咸的后味,像刚涮过肉的汤头,混着窗外刀似的北风,竟生出股子踏实的暖。
时祺重新拿起膝头的书,耳朵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到听见楼下大门开合,以及郝既明那辆黑色SUV引擎启动、驶出胡同、最终汇入主干道车流的隐约声响。
手里捧着的书,那上面的字却好像突然失去了意义,一个也看不进脑子里去了。
心里头那点刚被茶水和拥抱捂热的踏实感,莫名其妙地,像是被窗外那阵邪风钻进了缝隙,掺进了一丝丝冰凉滑腻、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这感觉来得毫无缘由,却像水底的暗草,缠绕住脚踝,挥之不去。
一下午,时祺都感觉有点心神不宁。处理了几封不算紧急的邮件,效率低得令人发指。回复老周关于一个潜在客户咨询的短信,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回了个“你看着办”。
眼看窗外天色由明亮的灰白转为沉郁的昏黄,又渐渐被墨色浸透,郝既明不仅人没回来,连个报平安或者抱怨工作难搞的消息也没有。
这太不寻常了。
郝既明不是这种没交代的人,往常就算遇到再棘手的案例,需要加班,他至少会发条微信,要么是“碰上块硬骨头”,要么是“孩子不听话,得费点功夫”,配上个哭丧脸的表情包。
时祺放下手机,直接拨了郝既明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冗长的“嘟——嘟——”声。
一遍,两遍……直到自动挂断,无人接听。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心头那点不安迅速扩大,沉甸甸地往下坠。他不再犹豫,直接打给了楼下咨询室的座机。
接电话的正是小林,背景音很安静,但她的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时老师?郝医生他……他还在引导室里没出来。这次的患者……情况比较特殊,郝医生进去之前交代了,说可能需要的时间会比较久,让我们千万别打扰。”
“什么患者?”时祺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
“是个十七岁的男孩,有……有极严重的被害妄想和现实解体症状。”小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扰到什么,“送来的时候状态就很不好,眼神涣散,一直喃喃自语,说……说有个黑色的‘影子’在跟着他,在……在吃他的记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恐惧:
“郝医生初步评估后,觉得必须立即进入‘心象迷宫’进行干预,否则患者的自我意识可能会被彻底吞噬,完全迷失。”
“他一个人进去的?”时祺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像结了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传来小林怯怯的、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嗯。”
时祺猛地挂断了电话,一种冰冷的、熟悉的恐惧感如同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他太了解郝既明了,这人偶尔看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可一旦面对患者,那份责任心和近乎偏执的救赎欲就会压倒一切。
那种能“吃记忆的影子”,光是听着就让人不寒而栗,潜意识里孕育出的怪物往往扭曲而强大,郝既明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患者被吞噬,他一定会选择最直接、也可能是最危险的方式去对抗哪怕,是以身犯险,深入虎穴。
他“嚯”地站起身,在温暖的茶室里焦躁地踱了两步,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郝既明现在需要他,他必须做点什么。
时间在死寂般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北风呼啸得更紧了。
时祺又尝试拨了几次郝既明的电话,依旧是令人绝望的无人接听。他甚至打给了老周,老周也表示完全联系不上郝既明。那股不详的预感像不断收紧的藤蔓,勒得他心脏抽痛,几乎无法呼吸。
他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一把抓起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和桌上的车钥匙,几乎是冲下了楼。咨询室里只剩下小林和另一个年轻助理,两人都面色惨白,手足无措地守在那扇紧闭的引导室门外,像两尊绝望的门神。
“进去多久了?”时祺问,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干涩和紧绷,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门。
“快……快四个小时了。”小林指着旁边连接着引导椅的监测屏幕,声音带着哭腔。屏幕上,代表郝既明基础生命体征的曲线——心率、血压、血氧——虽然还在安全范围内,但波动明显比正常状态剧烈。
而旁边显示脑波活动的区域,那图形更是异常得令人心惊,剧烈地起伏、跳跃,混乱得像是一场发生在颅内的小型风暴。
“从来没有这么久过……时老师,我……我有点害怕……”
时祺盯着那扇隔绝了内外、仿佛通往未知深渊的门,感觉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要浸湿钥匙。他比小林更清楚“心象迷宫”的潜在规则和凶险。
引导者的意识深入患者的潜意识领域,尤其是面对这种扭曲、强大、充满攻击性的潜意识造物时,绝不仅仅是旁观者和引导者那么简单。自身的意识极易被卷入那些混乱的情绪风暴和记忆碎片之中,甚至可能被同化、被困住,找不到回归现实的路标。
郝既明是经验丰富、能力出众的心理医生,但他不是神,他不是万能的。
又煎熬般地过了半个多小时,当时钟指向晚上九点时,那台一直发出轻微运行声的监测仪,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了一阵尖锐、刺耳、足以撕裂人神经的警报声!
“滴滴滴——!!”
屏幕上,代表郝既明心率和的数值开始像失控的过山车一样剧烈波动。
心率时而飙升至危险的高位,时而又骤降至令人心惊的低谷。
脑波活动的图形更是乱成了一团毫无规律的麻线,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意识深处激烈地搏斗、撕扯!
“郝医生!”小林吓得尖叫一声,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要瘫软下去。
时祺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啪”地一声彻底崩断了。
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一把推开挡在面前、浑身发抖的小林,像一头被骤然激怒的猛兽,冲到引导室门口,用力拧动门把手——
纹丝不动!从里面锁上了!
“钥匙!!”他猛地回头,眼神赤红,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嘶哑低吼,那模样骇得小林浑身一颤。
小林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抽屉里翻出备用钥匙。时祺一把夺过,那冰冷的金属钥匙在他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的手中,几次都对不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但门锁终于开了。
时祺猛地推开门。
引导室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昏黄的壁灯,将房间的大部分区域笼罩在阴影中。
郝既明静静地躺在房间中央那张专用的引导椅上,双眼紧闭,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眉头此刻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痛苦的结,额头上、鬓角边全是细密冰冷的汗珠,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紧紧攥着拳头,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凸起,泛着骇人的青白色。
而旁边另一张椅子上,那个看起来瘦弱苍白的男孩,反而呼吸平稳,面容放松,像是陷入了一场深沉无梦的睡眠。
这诡异的对比,让时祺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封的湖底。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郝既明没能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游刃有余地引导、安抚,然后顺利脱身。他被困住了——困在了那个男孩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心象迷宫里,或者更准确地说,困在了他自己也必须直面的人性深渊里。
“叫救护车!立刻!!”时祺扭头对吓呆的小林吼道,声音破碎不堪。同时他一个箭步冲到郝既明身边,俯下身,双手紧紧握住那只冰冷僵硬、汗湿的手,俯在他耳边,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而沙哑得不成样子:
“郝既明……郝既明!你他妈给我听着!醒过来!我不准你有事!听见没有!别想……别想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你答应过我的……你他妈说话得算数!!”
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望向虚空,仿佛能穿透这现实与潜意识之间无形却坚固的壁垒,目光锐利如淬了血的刀锋,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近乎疯狂的决绝。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你过去不是一直想进我的迷宫吗,”他对着无知无觉的郝既明,也对着那不可知的领域,一字一顿,声音低哑却清晰无比,
“……这次,换我进去。换我……进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