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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郝既明(三) ...

  •   天光破晓,病房里消毒水的味儿还没散尽,窗户缝里已经钻进来一丝晨露的清新气儿。
      郝既明睡了这些年来最沉最踏实的一觉,没有噩梦搅扰,没有中途惊醒,只有精力彻底透支后的疲惫,和长久压抑情绪终于释放后的彻底安宁。
      时祺四仰八叉地靠在墙边的硬木椅子上,姿势算不上好看,一双眼睛跟兔子似的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病床上郝既明平稳起伏的胸口,看了整宿。直到天光大亮,确认那人是真没事儿,只是睡死了,他紧绷的下颌线才微微放松,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老周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把还冒着热气的豆汁儿焦圈和一套干净衣服放在床头柜上,压低声音:“祺哥,公司那边几个项目……”
      “你看着办。”时祺头都没回,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全权处理。另外,找个靠谱的、有处理严重创伤经验的儿童心理医生,接手那男孩的后续治疗。费用走我私人账上,用最好的资源。”
      老周愣了一下,看着时祺纹丝不动、只盯着郝医生的背影,心里头品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连忙点头:
      “明白,祺哥放心,我肯定办好。”说完,悄没声儿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郝既明是被越来越烈的阳光晒醒的。
      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适应了一下满室的光亮,一扭头,就看见时祺还杵在床边,站得跟个门神似的,依旧是那副又冷又拽、看谁都欠他八百万的德行,就是头发乱得跟鸟窝有一拼,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层青黑色的胡茬,平添了几分落拓。
      “哟,时总,”他嗓子干得发紧,声音沙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和一丝调侃,“您这新造型……挺别致啊,走颓废艺术范儿?”
      时祺没搭理他的贫嘴,转身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粗鲁:“闭嘴。喝水。”
      郝既明也不在意,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舒服得他轻轻叹了口气。他靠在摇起的床头,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内部——
      心底那块压了他多年、几乎要把他脊梁压弯的巨石,好像……真的松动了不少。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他终于允许自己,可以暂时把它卸下来,放在一边,不必再时时刻刻、拼尽全力地独自扛着。
      “那孩子……”他想起迷宫里的惊心动魄,轻声问。
      “安排好了。”时祺言简意赅,把水杯放回床头柜,发出清脆一响,“你先管好你自己这摊儿再说。”
      正说着,医生带着护士进来查房,做了一系列检查,最后确认郝既明主要是精神严重透支,身体各项指标倒没什么大碍,再观察半天,下午就能办理出院。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时祺,”郝既明目光投向窗外明晃晃的天空,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回忆的恍惚,“昨天在里头……那片废墟里……我看见了好多……以前从来不敢细想,也不敢承认的东西。”
      时祺没接话,也没走开,只是拉过那把硬木椅子,在床边坐下,长腿随意地支着,摆出一副“小爷听着呢”的姿态。
      “就那个……最后跳了楼的作家,姓陈那个,”郝既明眼神有些空茫,像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其实他前前后后,来找过我三次。最后一次,他坐在你现在这个位置,跟我说,‘郝医生,我好像……好像摸到一点儿光了。’”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沉重的涩意,“我当时……我当时是真以为他情况好转了,心里还松了口气……结果,第二天一早,就接到电话……”
      他顿了顿,继续道:
      “还有更早几年,一个厌食症的女孩,才十六七岁,比沈倩倩那时候还棘手。她爸妈死活不承认孩子有病,觉得就是矫情,闹到诊所,指着鼻子骂我危言耸听,骗钱。后来那女孩……器官衰竭,没救回来。她妈在医院走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上来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仿佛那火辣辣的触感还在。
      “说是我……是我咒死了她女儿。”
      郝既明一件件地说着,那些被他用理智和专业深深封存、归咎于自身无能的失败案例,那些沉甸甸的、从未真正放下的遗憾。
      时祺始终沉默地听着,没有插嘴安慰“不是你的错”,也没有理性分析“这很正常”,只是作为一个容器,承载着这些沉重。
      “可能……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就钻了牛角尖,”郝既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的浊气都吐出来,“我觉得我必须是全能的,必须救每一个人。救不了,那就是我的错,是我的无能。”
      "蠢货。"时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精准又毫不留情地砸在郝既明那颗被自责浸泡了太久的心上,"你当自己是庙里的泥胎菩萨,有求必应?还是觉得地球离了你丫就不转了?"
      郝既明被他这劈头盖脸的一句骂得愣住了。
      作为专业人士,他当然清楚这个道理——
      每个咨询师都会在督导课上反复强调"接纳局限",他在带实习生时也总说"我们不是救世主"。
      可理论和亲身经历是两码事。
      就像外科医生知道手术有风险,但亲眼看着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又是另一回事。那些理论在深夜独处时显得苍白无力,反倒是患者家属的哭喊、同事欲言又止的眼神更真实。
      他眨了眨眼,看着时祺那副"你丫就是欠骂"的嫌弃表情,这表情太熟悉了,就像他每次在咨询室里,一眼看穿来访者自我欺骗时的表情。
      半晌,他突然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他郝既明整天教别人要接纳不完美,要设立职业边界,结果自己才是最钻牛角尖的那个。理论都懂,可轮到自己的时候,还是被"应该能救却没救到"的执念困住了。
      "操…………"他笑着摇头,越笑越觉得胸口那股憋闷之气散了不少,"真他妈…………医者不能自医啊。"
      有些死结,自己一个人钻一辈子牛角尖也解不开。那些在督导室里听过无数遍的道理,需要身边有这么个人,用最直白的方式砸过来,才能砸进心里去。
      下午办了出院手续,时祺开车,郝既明坐在副驾,车窗开了条缝,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进来。
      他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早点摊子冒着热气,大爷大妈提着菜篮子讨价还价……北京还是那个北京,拥挤,喧嚣,充满粗糙又蓬勃的生命力。
      回到工作室楼下,郝既明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小林正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眼睛肿得像核桃,一看他们下车,立刻跑了过来。
      “郝医生……”小姑娘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又想笑又想哭,表情纠结,“您……您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们了真是……”
      “没事了,没事了,”郝既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带着点疲惫的懒散,“以后……我尽量,尽量不这么吓唬你们了。”
      上了二楼,茶室里暖烘烘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那套光润的紫砂壶上。郝既明看着那壶,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
      “时祺,我想……歇一段时间。”
      时祺正把外套随手扔在沙发扶手上,闻言挑眉看他。
      “不是撂挑子不干了,”郝既明解释道,语气很认真,“就是……想调整一下节奏。可能暂时少接点那种……太耗心神的紧急干预案例,做点轻省的咨询,或者沉下心搞点理论研究。总得先……把我自己心里头这摊子,理顺了,收拾利落了。”
      “随你。”时祺没什么意见,走到开放式厨房区域,打开冰箱看了看,“饿不饿?”
      “饿。”郝既明跟过去,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翻找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依赖的、真实的笑意,“想吃你煮的那口清汤面了。”
      时祺嗤笑一声,没说什么拒绝的话,拿出挂面、鸡蛋和小葱,动作算不上熟练,但也不算生疏。郝既明就安静地看着他烧水、打蛋、切葱花,心里头那片因为掏空和直面黑暗而显得空落落的地方,被这琐碎平常的烟火气,一点一点,慢慢地填满了。
      “时祺,”他看着时祺低头专注盯着锅里翻滚面条的侧脸,突然开口,“等过段时间,你精神头养好了,咱们抽空……去趟衡水吧。”
      时祺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声音有点硬:“去那儿干嘛?灰扑扑的,没什么看头。”
      “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啊,”郝既明声音温和,“也让你自己个儿,亲眼看看,你从那儿走出来,到底走了有多远。”
      时祺没再接话,只是耳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红了起来,一直蔓延到脖颈。
      面很快煮好了,简简单单的阳春面,汤色清亮,卧着个嫩嫩的荷包蛋,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滴了几滴香油。
      郝既明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吃得格外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怎么样?”时祺坐在他对面,状似随意地问,眼神却往他碗里瞟。
      “好吃。”郝既明抬起头,眼睛被热气熏得有点湿漉漉的,亮晶晶地看着他,语气肯定,“比炒肝包子好吃。”
      时祺从鼻子里哼笑一声,低下头,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面条,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无意识地向上扬了起来,怎么压都压不住。
      他知道,那些深层的职业创伤,那些面对生命无常的无力感,不可能因为一次意识的冒险和一番谈话就彻底消失。
      但他学会了更重要的一件事,允许自己脆弱,允许自己有力所不及的时候,允许自己……先停下来,喘口气,照顾好自己这个“人”。
      晚上,两人没什么正事,就窝在沙发里,电视开着当背景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郝既明说起大学时第一次翻开弗洛伊德著作的新奇,说起最初选择这行时,那个简单又纯粹的、想“帮人解除痛苦”的理想。时祺偶尔毒舌地评价两句“理想主义”、“天真”,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郝既明睡衣的袖口。
      电视里正演着老片儿,《编辑部的故事》,葛优那口京片子咕咚咕咚往外冒,像背景里永远咕嘟着的铜壶。郝既明却再听不见台词,只觉时祺绕着他袖口的那根手指,一圈一圈,把棉线捻得发热,也把他心尖上那点余烬给捻活了。
      “时祺——”他又唤,声音比先前还低,像怕惊了窝里的鸟,手却顺着沙发缝儿探进去,掌心贴上时祺腰窝那块软肉,隔着睡衣轻轻摩挲,“别光捻袖口,也疼疼我。”
      时祺“嘁”了一声,手肘往后轻顶,却没使真劲儿,反被他捉了腕子,引着往自己怀里带。郝既明顺势侧躺,把时祺整个圈进沙发角,腿搭腿,胸口贴后背,像俩勺儿严丝合缝地扣进屉里。暖气烘得睡衣领口微敞,他低头,拿鼻尖蹭开那截锁骨,舌尖顺着凹下去的小槽儿,慢慢舔到颈侧动脉——那里突突直跳,像给他点信号灯:过了,绿了。
      “德行。”时祺嘴上损,声儿却发黏,尾音像被电视信号干扰,颤出一丝雪花。他反手往后够,摸到郝既明后脑,五指插进发茬,不轻不重地一摁——就跟给猫顺脊梁似的,顺得郝既明直接张口,叼住他耳垂,用牙尖儿慢慢磨,像嗑瓜子,嗑得时祺“嘶”地抽气,腰眼一软,整个人往沙发深处滑。
      郝既明笑,胸腔震得两人相贴那块儿直颤,手却悄悄往下溜,顺着睡衣下摆探进去,掌心贴着平坦的小腹,一寸寸往脐下挪。指腹碰到裤腰时,他停了停,像确认地图上的坐标,然后低头,在那块温热的皮肤上落了个极轻的吻,舌尖顺着呼吸走一条细线,像盖章:私有,已检。
      “还躲么?”他问得含糊,热气喷在皮肤上,烫得人发颤。
      “再往下,你可就真收不了场了。”时祺咬牙,却在他摸到裤腰时,一把攥住那手腕,声音低而哑。
      郝既明没硬来,只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把那只手拉到唇边,挨个儿嘬过指尖,像尝咸淡,又像给每根指节上封蜡。嘬到中指时,他忽然张口,整根含进去,舌尖围着指腹绕圈,吸得时祺脊背一挺,脚后跟把沙发皮蹭得“吱啦”一声。
      “疯了你……”时祺抽手,却抽不动,只好拿另一只胳膊往后肘击,被他轻松化解,反压到头顶,十指交扣,扣得死紧。郝既明借势俯身,把人整个罩住,额头抵额头,鼻尖蹭鼻尖,声音哑得发沙:“就让我疯这一会儿——楼里没人,电视声够大,你……也叫大点儿?”
      时祺被他逗得笑出声,可那笑很快就被吞了——郝既明直接吻下来,这回不轻了,舌尖顶开齿关,长驱直入,像深夜急诊室那盏白炽灯,亮得刺眼,却叫人莫名安心。吻到缺氧,他才退开半寸,拿拇指替时祺抹了抹嘴角晶亮,声音低哄:“换气,乖。”
      时祺喘得胸口起伏,眼尾飞红,却倔劲儿上来,猛地一翻身,把郝既明反压在下,跨坐上去,揪着他睡衣领口往两边一撕,扣子“噼啪”蹦了两颗,滚进沙发缝儿,像藏猫猫。他低头,在郝既明锁骨上叼了一口,留下个完整牙印,像盖戳:此地为界,越界者——得先过我这关。
      “轮到我盖章了。”时祺嗓音发黏,却带着坏笑,手顺着他胸腹往下走,指尖掠过肚脐,在裤腰边缘画圈,像医生术前定位,却迟迟不落刀。郝既明被逗得倒吸气,手抬起来想捉,被他单手摁回头顶,另一只手指竖在唇边,“嘘——别动,再动……手术时间延长。”
      窗外,几颗星子被云揉了一把,又亮出来,像给屋里这盏小台灯打追光。电视里葛优正贫:“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声音被调得极小,反倒成了最合拍的背景鼓点。
      时祺俯身,吻落在郝既明胸口那道最浅的旧疤上,舌尖顺着纹路慢慢描,像在开一份漫长处方——主药:体温;辅料:心跳;疗程:一辈子。郝既明手指插进他发间,轻轻摩挲,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够了……真的,够本了。”
      时祺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忽然笑了,那笑带着点难得的柔,像深夜胡同口刚出锅的糖炒栗子,烫手,却甜得人舍不得扔。他翻身下去,把人重新搂进怀里,拉过搭在沙发背的针织毯,胡乱盖在两人身上,像给这锅热汤扣个盖儿,保温。
      “睡吧,郝大夫。”他拍拍那后背,声音低而稳,“明儿一早,还得下楼普度众生呢。”
      郝既明窝在他肩窝,鼻尖蹭了蹭那块刚被吻过的皮肤,像猫找最暖的地儿,声音闷在毯子里:“不度了,先度你……度一辈子。”
      电视“啪”一声自动待机,屋里只剩两颗心,一左一右,隔着两层单薄的棉,咚咚,咚咚——像老北平城深夜里,两盏遥遥相对的门灯,彼此守望,也彼此取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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