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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县城的灯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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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的夏天,蝉在树上叫得正欢,空气里都是燥热的味道。一封印着"县第一中学"字样的录取通知书,像只洁白的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了李家坳的土坯房里。李望清考上了县一中,是全村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娃。
消息像长了腿,没半天就传遍了整个李家坳。邻居们都来看热闹,围着那张薄薄的纸啧啧称奇。李大山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贴身放着,逢人就掏出来看,粗糙的手指在"县第一中学"那几个烫金的字上反复摩挲,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眼角的褶子里全是藏不住的骄傲。
去县城报到那天,父亲特地去隔壁村的二舅家借了辆自行车。那自行车看着有些年头了,车把上的漆掉了不少,车座也磨得发亮,但链条还算顺畅。父亲把望清的铺盖卷牢牢地绑在后座上,用绳子捆了好几圈,生怕路上颠掉了。然后让望清坐在前面的横梁上,自己则跨上了车座。
山路蜿蜒曲折,像条长长的蛇。自行车在土路上"嘎吱嘎吱"地响,像是随时会散架。父亲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呼哧、呼哧"的,后背的汗把洗得发白的衬衫浸得透湿,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在衬衫上洇出一道深色的痕迹。望清坐在前面,能清晰地闻到父亲身上的汗味,混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他几次想下来走,都被父亲按住:"坐稳,快到了,下来走更慢。"
进县城的那一刻,望清彻底看呆了。脚下的路不再是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而是又宽又平的柏油马路,黑亮黑亮的,像是泼了层油。马路两边的楼房一栋比一栋高,比村里最高的碾盘还高出去一大截,窗户上的玻璃在太阳底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像是贴满了镜子。自行车流像条河,在马路上穿梭,铃铛声"叮铃铃"地此起彼伏,还有穿着花裙子的姑娘,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从身边走过,留下一阵好闻的香味,像是某种花朵的味道,望清说不上来,只觉得和村里的野花味不一样。
"这就是县城......"望清小声说,眼睛像不够用似的四处看,脖子都转酸了。
"嗯,"父亲喘着气,脚下蹬得更用力了,"清娃,以后你就在这儿念书了。好好学,将来有出息。"他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怕这县城的繁华会把他的娃给弄丢了。
县一中的校门气派得很,两扇铁门上焊着复杂的花纹,像艺术品。旁边的门柱上挂着块红底金字的牌子,写着"省级重点中学",阳光一照,那金字晃得人眼花。望清跟着父亲走进校园,脚下的水泥地光滑干净,一点土都没有,和村里的土路完全不同。他下意识地把裤脚往下拽了拽——那是母亲连夜改短的旧裤子,裤腿上还补着块不太明显的补丁,是母亲用同色的线一点点缝上去的,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但望清自己知道。
报到处挤满了人,叽叽喳喳的,像个热闹的集市。望清看见有家长开着小轿车来,黑色的,锃亮锃亮的,车一停,就有人从后备箱里搬出崭新的皮箱和录音机,那录音机望清只在村里的广播里听过。还有学生穿着雪白的运动鞋,鞋面上连点灰都没有,手里拿着他只在杂志上见过的电子表,表盘亮晶晶的,能显示时间。望清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解放鞋,鞋帮已经洗得发白,脚趾处磨出了个小洞,是他自己用针线胡乱缝了几下的。
"同学,登记一下。"一个戴眼镜的老师笑着问他,声音很温和。
望清刚要开口,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哄笑。几个穿着时髦的男生正指着他放在地上的铺盖卷,那铺盖卷用粗布包着,打着补丁,看着有点寒酸。其中一个头发抹着发胶的男生,头发亮得能反光,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说:"赵强,你看那包袱,里面是不是装着土豆?"
被叫做赵强的男生瞥了望清一眼,嘴角撇了撇,带着点不屑:"山里来的吧?闻着一股土腥味。"
望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被火烧了一样,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手微微发抖,指节都有点发白。父亲似乎没听见,或者是假装没听见,只是把铺盖卷往自己身后挪了挪,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然后对老师说:"俺是李望清的爹,他手续咋弄?"
老师指了指桌子上的表格:"填一下家庭信息,再交学费。"
父亲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那布包已经洗得发白,边角都磨破了。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卷得整整齐齐的钱,大多是一块、五毛的零钱,还有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像是被人攥了很久。他数了三遍,数得很慢,生怕数错了,然后把钱递给老师,又把找回来的钱小心地一张张捋平,重新包好,揣回怀里,贴身放着,像是揣着什么宝贝。
安排好宿舍,父亲要赶在天黑前回村,山路不好走,天黑了更难走。临走前,他从布包里掏出个苹果,那苹果有点小,表皮上还有个疤,但红彤彤的,看着很甜。他塞给望清:"在学校好好学,别舍不得吃,缺钱就给家里捎信,我让村里去县城的人给你带来。"
望清看着父亲被汗水浸湿的衬衫,还有自行车后座磨破的补丁,喉咙有点堵,像是有东西卡住了,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爸,你路上慢点。"
父亲"哎"了一声,跨上自行车,脚刚蹬了两下,又回头,指着望清的铺盖卷:"那被子要是薄,晚上冷,就跟同学借个针,把你妈给你缝的褥子拆开,把里面的棉花加进去,别冻着。"
望清又点点头,看着父亲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宿舍里的同学都在整理东西,有说有笑的,没人理他。他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摸着那床带着太阳味的被子,那是母亲晒了好几天才收起来的,还带着李家坳的阳光味道。可他突然觉得这气派的校园,这干净的宿舍,比李家坳的山还让他感到孤单,像掉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开学后的日子,望清像只谨慎的兔子,总是小心翼翼的。他每天最早到教室,天还没亮就从宿舍出来,借着走廊里的路灯看书;晚上最晚离开,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他还在做题。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不敢有一点松懈。他的成绩很快冲到了年级前列,第一次月考就考了年级第五,老师在班会上表扬他,说他是"寒门出贵子"的榜样,让大家都向他学习。
但这表扬没让他觉得自豪,反而让他更局促不安。他总觉得同学们看他的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还有像赵强那样毫不掩饰的轻蔑。那种眼神像针一样,扎得他浑身不舒服。
赵强是班里的"太子爷",听同学说他父亲是县里的干部。他总穿着最新款的运动服,颜色鲜亮,兜里揣着游戏机,上课要么睡觉,要么就跟旁边的同学说话,下课就带着一群人在走廊里打闹,声音吵得老远。他似乎格外“关照”望清,总在路过他座位时,故意撞一下桌子,让桌上的书本抖落几片纸;或者趁望清不注意,把他的课本碰到地上,然后带着一群人哄笑。
“哟,又在啃书本呢?”赵强会弯下腰,用手指敲敲望清的桌面,笑着说,“再怎么啃,不还是个山里娃?这县城的水土,怕是养不惯你吧?”
望清从不理他,只是默默把课本捡起来,拍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和赵强比的,唯一能抗衡的,只有成绩单上那个醒目的数字。他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化作了笔尖划过纸页的力量,一道道公式、一个个单词,像是在为自己筑起一道墙,挡住那些轻蔑的目光。
班里有个女生叫周晓雯,坐在望清前排。她总穿着干净的连衣裙,颜色大多是浅蓝、米白,像夏日里的一缕清风。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简单的皮筋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像盛着水的月亮,温柔得能把人化掉。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字写得漂亮,娟秀工整,像打印出来的一样;说话声音也温柔,每次收作业时问他“望清,你的作业呢”,都让望清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有一次望清的钢笔没水了,那支钢笔是他用攒了很久的零钱买的,笔杆已经掉漆,还总漏墨。他急得满头大汗,眼看着老师就要检查课堂笔记了。就在这时,周晓雯转过头,递过来一支浅蓝色的钢笔,笔帽上有只小兔子的图案,可爱又精致。“用我的吧。”她笑着说,“你的字写得真好,比我写的有劲儿。”
望清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彩。他接过钢笔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软软的、暖暖的,望清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谢……谢谢。”他结结巴巴地说,声音都在发颤。
那支钢笔比他那支漏墨的旧钢笔好用多了,笔尖顺滑,写出来的字都显得格外好看。那天的课堂笔记,望清写得格外认真,连老师都在他的本子上画了个五角星。后来他把钢笔还给周晓雯时,特意用纸巾擦了好几遍,生怕留下自己的指纹。
从那以后,望清总会偷偷看周晓雯的背影。看她低头记笔记时,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头发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像蒙了层细纱;看她和同学说笑时,肩膀轻轻晃动的样子,像风中摇摆的芦苇。他觉得周晓雯就像县城里的灯光,明亮,温暖,是他在李家坳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让他忍不住想靠近。
有一次,学校组织去电影院看电影,说是为了缓解学习压力。望清攥着父亲给的几块钱,在电影院门口犹豫了很久。那几块钱是父亲卖了一篮子鸡蛋换来的,他知道每一分都来得不容易,可他还是想进去看看,也想……或许能在里面看到周晓雯。
他最终还是买了张票,捏在手里,指尖都出汗了。刚走进电影院门口的小广场,就看到了周晓雯。她和几个女生站在一起,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有细碎的花纹,风一吹,裙摆轻轻扬起,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
就在这时,赵强走了过去。他穿着一件崭新的夹克,手里拎着一袋爆米花,笑着对周晓雯说:“晓雯,进去吧,我买了前排的票,视野好。”
周晓雯接过爆米花,对他笑了笑,那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谢谢你啊,赵强。”她说着,和赵强一起走进了电影院。他们的背影并排走着,那么般配,像电影海报上的画面,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却又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距离。
望清站在原地,手里的票被攥得皱巴巴的,边缘都烂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周晓雯之间,隔着的不只是电影院里的几排座位,还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那鸿沟从李家坳延伸过来,沟这边是他脚下的黄土、磨破的解放鞋、带着补丁的衣服,沟那边是县城的柏油路、崭新的夹克、雪白的连衣裙,还有赵强那样从容不迫的自信。
那天的电影演了什么,望清一点也没记住。他只记得电影院里一片漆黑,只有屏幕上的光影在晃动。前排时不时传来周晓雯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出洞的解放鞋,鞋尖处还沾着从李家坳带来的泥土,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要变得“不一样”,要跨过这道鸿沟,要离那片光明近一点,再近一点。
为了这个念头,他更加拼命地学习。别人在课间打闹时,他在做题;别人晚上躺在床上聊天时,他在走廊的路灯下背单词;周末别人去逛街、看电影时,他把自己关在教室里,一遍遍地做着模拟试卷。他的手因为长期握笔,指关节处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像父亲手上的老茧一样,只是一个是握笔磨出来的,一个是握锄头磨出来的。
他偶尔也会在校园里碰到周晓雯。有时是在去食堂的路上,她和同学说说笑笑,他会故意放慢脚步,跟在后面,听着她的声音;有时是在图书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阳光落在她脸上,他会找一个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假装看书,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瞟向她。
有一次,在图书馆里,周晓雯起身去书架找书,不小心碰掉了一本厚厚的词典。望清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在词典落地前把它扶住了。“谢谢你。”周晓雯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笑了,“又是你啊,李望清。”
她竟然记得他的名字。望清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脸也跟着红了,他把词典递给她,小声说:“不……不客气。”
“你很爱学习啊,总看到你在看书。”周晓雯接过词典,笑着说,“你的成绩那么好,真厉害。”
这句夸奖让望清心里甜滋滋的,像是吃了块糖。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你也很厉害”,或者问问她最近在看什么书,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傻傻地站着,看着她抱着词典回到座位上。
那天晚上,望清躺在床上,久久没能睡着。周晓雯的笑容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句“真厉害”也像带着温度,暖烘烘的。他觉得,自己离那片光明,似乎又近了那么一点点。
可这份短暂的欣喜,很快就被现实打碎了。有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望清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看书,无意间听到赵强和几个男生在不远处聊天。
“周晓雯那丫头,我追定了。”赵强的声音带着点得意,“不就是学习好点吗?等我爸跟她爸妈打个招呼,将来保准进重点班。”
“强哥厉害啊!”旁边有人附和,“到时候让她给你辅导功课,多好。”
“辅导功课?”赵强嗤笑一声,“我看她跟那个山里来的李望清走得挺近,动不动就借钢笔、捡书本的,真当我没看见?”
“嗨,那李望清算哪根葱?穿得跟个要饭的似的,晓雯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那可说不准,”赵强的声音冷了下来,“有些人就是贱骨头,给点阳光就灿烂。等着吧,我让他知道,在这县城里,谁才是说了算的。”
望清的心像被一块冰砸中,瞬间凉透了。他把书本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赵强说的是自己,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比之前所有的轻蔑和嘲笑都要疼。他抬起头,看向操场中央,周晓雯正在和几个女生跳皮筋,笑得那么开心,浑然不知这边的议论。
那一刻,望清突然明白了,有些鸿沟,不是靠努力学习就能跨过去的。就像李家坳的山,无论他怎么用力爬,似乎总也到不了山顶。可他心里的那个念头,却并没有因此消失,反而像被火燎过的野草,生出了更顽强的根——他不仅要走出山沟,要在县城站稳脚跟,还要站到更高的地方,高到让那些轻视他的人,再也不敢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日子在一天天的学习和期待中过去,县城的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望清的书本翻了一页又一页,铅笔芯断了一根又一根。他像一头沉默的牛,埋着头往前拱,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高考。他知道,这是他手里唯一的武器,是他能抓住的、通往“不一样”的世界的唯一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