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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灵堂风雨(19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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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守灵
港岛的五月,暑气初临,咸湿的海风裹着铜锣湾的喧嚣涌来,却在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前戛然而止。凌家祠堂森冷得像一座冰窖。凌强的遗像高悬,香火缭绕,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蠢蠢欲动的欲望。
凌瑶跪在灵前,一身缟素。孝服宽大,更衬得她身形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两天了,她不眠不休,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琉璃美人,只有偶尔颤动的睫毛,泄露着竭力压抑的疲惫与惊惶。
袖口内里,那柄哥哥所赠的银质拆信刀,紧贴着她的腕骨,冰凉的触感刺入皮肤,是她保持清醒的唯一锚点。
父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灼在眼前,那一刻的惊恐已催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她知道,从今往后,在哥哥回来之前,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了。
膝盖早已失去知觉,但她不敢动,也不能动。她是凌家此刻唯一的主人,是这片风暴眼中,摇摇欲坠的旗帜。
1-2 施压
凌强手下有九位堂主,除去阿彪、阿豹、丧波,另外六位都已陆续来祭拜过了。香火缭绕中,每个人的说辞都出奇一致:“一切等阿业回来定夺。”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做得十足十。
凌瑶起身行着大礼,她心里清楚,谁是忠心谁是假意都不要紧,只要他们肯当众承认哥哥就好。如今这帮人互相牵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谁都怕自己被当枪使,谁都怕拼死拼活最后却给他人做了嫁衣。
角落里,小叔凌健不停地擦着汗,眼神躲闪,几次欲言又止。他懦弱惯了,此刻更是六神无主,只盼着有人能出来主持大局,却又不敢直面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
他不止一次焦急地望向灵堂入口,嘴里无声地念叨着儿子凌承义的名字。这个不成器的,关键时刻竟也联系不上,只知道在澳门赌场那边惹了麻烦,至今音讯全无。
阿业说回来,已经两天了还没到。阿礼是大哥的儿子,虽是他们这一支的长子,但二哥生前早有严令:凌家光明的归光明,泥潭的归泥潭,这种局面更不能把他扯进来。凌健只感觉天塌地陷……
他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跪得笔直的凌瑶,却正对上她倏然抬起的视线。那眼神清冽,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极轻微地朝他摇了一下头。凌健一个激灵,仿佛被兜头泼了盆冰水,瞬间噤声,把头埋得更低。——阿瑶才稳住了最初的局面。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拖后腿。
第一波压力,来自警方,看似合规,实则诛心。
陈志峰带着重案组的人进来时,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没有上香,只是站在灵堂中央,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最后定格在凌瑶苍白的脸上。
“凌小姐,”他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压迫感,“请你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你是最后见到死者的亲属,我们需要一份详细笔录。”
这话看似合理,实则是要在她最脆弱、凌家最空虚的时候,将主心骨带离战场。
凌健急得想开口,凌瑶却已缓缓抬起头。她脸色苍白,但声音异常平稳,清晰地回荡在灵堂里:
“陈警官,我是受害者家属,不是嫌疑人。根据《刑事诉讼程序条例》,我有权在律师或合适成年人在场的情况下接受问询。”
她微微停顿,看着陈□□微变的脸色,继续用那种轻柔却斩钉截铁的语气说:
“我哥哥凌承业先生正在回港途中。在他抵达之前,我需要守灵,不便离开。有任何问题,可以等我的律师在场时,在这里问。”
她没有哀求,而是在告知规则。她将“守灵”的孝道与“未成年”的保护条款铸成盾牌,直接瓦解了陈志锋强行带人的合法性基础。
陈志峰嘴角肌肉绷紧,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如此难缠。他冷笑一声,带人退到角落,像潜伏的猎豹,等待着下一个时机。灵堂内众人皆露讶色,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凌家小姐,竟有如此胆识。
1-3 惊变
第二波压力,来自内部,赤裸裸的贪婪,不再掩饰。
陈志峰刚稳住,以阿彪为首的几位社团头目便鱼贯而入。他们象征性地上了炷香,随即目光便毫不客气地落在凌瑶身上。
"阿瑶,"阿彪挺着肚子,皮笑肉不笑,“强哥走咗,兄弟都好伤心。但社团几千人等开饭,码头、场啲生意唔可以停。你一个女仔人家,唔识呢啲打打杀杀。我哋几个老嘢商量过,暂时同你同阿业睇住先,等阿业返嚟再同你交返,你话点?”(强哥走了,兄弟们都很伤心。但社团几千人等着开饭,码头、场子的生意不能停。你一个女孩子家,不懂这些打打杀杀。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过,暂时先帮你和阿业看着,等阿业回来再交还给你,你说怎么样)
这话更是直接要夺权。
阿豹在一旁阴恻恻地补充:“系啊,听讲阿业喺Y国做正行,怕且都唔习惯呢边啲腥风血雨咯。咪到时返嚟,执手尾都执到喊。”(是啊,听说阿业在Y国做正经生意,恐怕早就不习惯这边的腥风血雨了。别到时候回来,处理烂摊子都得处理到哭。)
凌健脸色发白,上前打圆场:"彪哥、豹哥,阿业真系就返…"
"收声!呢度有你讲嘅份?(闭嘴!这里有你说的份)" 阿彪冷冷打断,目光如刀般扫过凌健,后者立刻噤声,缩了回去。
几双眼睛像刀子一样刮过凌瑶单薄的身体,带着评估货物般的审视。有人甚至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孝服下隐约起伏的曲线,目光淫邪。
阿豹更是咧开嘴,带着令人作呕的假笑,上前半步,一只手就欲“扶”向凌瑶的胳膊。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孝服布料的前一瞬,凌瑶手臂敏捷地向后一撤,让那只手堪堪停在了半空。
她的动作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意味。她抬起眼,目光清冽如冰刃,直直刺向阿豹。
“唔使喇,阿豹叔。”(不用了,阿豹叔。)
凌瑶的拒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甩在了阿豹脸上。
凌瑶感到一阵反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袖中的刀柄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变得更冷、更硬。她知道自己不能怯,一步退,她缓缓站起身,尽管腿在发软,但姿态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
"阿彪叔,阿豹叔,"她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爸爸尸骨未寒,各位就急着分家产了吗?凌家的生意,永远是凌家的。哥哥很快就到,该怎么处理,他自有主张。”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阿彪脸上,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凌家嘅事,唔使外人操心。”(凌家的事,不劳外人操心。)
阿彪脸上那套虚伪的悲戚瞬间冻结。
他预想过她的反应——哭泣、恐惧、或者靠着老忠出来说几句软话顶住。他们吃定了她是个不谙世事、骤然失去庇护的小女孩,这块肥肉合该他们吞下。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敢如此硬顶!这毫不退缩的姿态,这清晰冷冽的回应,尤其是那句“外人”,像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他们虚伪的面皮。
一丝惊疑骤然掠过阿彪心头:我们从一开始,就小瞧了这个丫头?
这瞬间的误判与惊疑,让他竟一时语塞。
她年纪虽小,但此刻眉宇间竟有几分凌强当年的威势,让几个老江湖一时语塞。丧波赶紧打圆场,但眼神交换间,不满与算计更加浓烈。众人皆惊于这小女子的硬气,连陈志峰在角落都眯起了眼。
强撑的气势散去,一阵更深的疲惫与孤寂涌上心头。她不由得想起失联的三哥凌承义,心中掠过一丝苦涩。若他在,哪怕只是跪在这里,也能多一个人分担这噬人的目光。可现在,她连他是否安全都不知道。
在陈志峰身后的人群里,江承仁压低了帽檐,将自己隐在同事的影子里。灵堂的森冷,不止源于空调,更源于正前方凌强的遗像——那个赋予他生命,却又让他一生蒙上阴影的男人。恨意与一种扭曲的悲凉,在他心肺间腐蚀。
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黏在跪于灵前的那道缟素身影上。
阿瑶。
记忆中那个会牵着他衣角、怯生生唤他“阿仁哥”的小女孩,与眼前这个苍白、脆弱却挺直脊梁的少女重叠。
在她抬头直面陈□□时,他看到了那份易碎品般的坚韧;当阿彪等人用黏腻淫邪的目光刮过她身体时,他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攥紧,骨节发白,狂暴的怒意几乎冲垮理智的堤坝。
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自己钉在原地,维持一个冷漠旁观者的假象。齿间仿佛又尝到了多年前那顆水果糖的廉价甜味,与此刻灵堂焚香的苦涩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他是警察,她是□□龙头之女。
他是活在阴沟里的影子,她是灵堂上被迫迎风而立的白花。
他连为她递上一张纸巾、挡去一道目光的资格都没有。这份咫尺天涯的煎熬,远比任何卧底任务都更残忍,像一把钝刀,在心上来回切割。
1-4 归来
第三波压力,来自夜深人静时的獠牙,最为致命。
喧嚣散尽,已是深夜。灵堂里只剩下摇曳的烛光和凌瑶孤寂的身影。强撑的精神松懈下来,无边的恐惧和疲惫几乎将她吞噬。她抱着双臂,缩在蒲团上,父亲惨死的画面、母亲早逝的悲痛、还有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脑中交织盘旋。
袖中那柄拆信刀的冰凉触感,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她下意识地用指尖触碰着刀柄上繁复的花纹,这微小的动作能让她从混沌的恐惧中汲取一丝冰冷的清醒。她知道,在这座看似平静的老宅里,自己是唯一的猎物。
"哥哥……你快回来……我撑不住了……"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踉跄着闯入。是丧波手下的阿强,满身酒气,眼神浑浊而贪婪。
“阿瑶小姐……嘿嘿,一个人守灵几咁寂寞,等哥哥嚟同你玩下……” (一个人守灵多寂寞,让哥哥来跟你玩玩)”他□□着逼近,口水几乎要流出来。
凌瑶惊恐地后退,脊背抵上了冰冷的棺木:“你行开!忠叔!忠叔!”(你走开!忠叔!忠叔!)
“老忠?佢一早畀人支开咗啦!”阿强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另一只手粗暴地撕向她的孝服。“坤叔死咗,以后冇人罩你架喇!跟咗我,实保你食香喝辣……”
(老忠?他早就被支开了!坤叔死了,以后没人罩你了!跟了我,保证让你吃香喝辣……)
外袍被撕开的瞬间,里层的白衬衫领口也应声破裂,两颗纽扣崩落在地砖上发出脆响,寂静中格外刺耳,冰冷的空气触到肌肤,凌瑶感到一阵灭顶的绝望。
‘完了……’这个念头刚升起,袖中那坚硬的触感猛地刺入她的意识。
‘刀!’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的左手悄无声息地缩回,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死死握住了那柄拆信刀。冰凉的刀柄让她狂跳的心脏诡异地镇定了几分。
她没杀过人,连想象刀锋切入血肉都会让她战栗。但阿强喷在她脸上的灼热呼吸、那双在她身上游移的脏手,都在把她往绝路上逼。
一个清晰而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如果他再进一步……如果他敢……我就杀了他!’
她停止了无谓的哭喊和挣扎,身体因极致的恐惧与决心而僵硬,唯有握住刀柄的手指,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在等待,等待那个最肮脏的时刻到来,然后——同归于尽。
第四波,是希望,是救赎,是压抑风暴的归来。
阿强的动作突然僵在半空,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他的后颈。那力道并不重,却让他瞬间动弹不得。
灵堂门口,凌承业静立在那里。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不见底。他没有看阿强一眼,只是微微偏头,身后的魏肯便悄无声息地上前,将瘫软的阿强拖离了凌瑶身边。
凌承业迈步上前,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节拍上。他的目光在她被撕裂的领口、雪白的肩头、以及那双因恐惧而失焦的瞳孔上短暂停留——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他,她刚才离深渊有多近。
他径直走到凌瑶面前,脱下西装外套的动作优雅而缓慢,然后,轻柔地、仔细地,将带着他体温和淡淡须后水味道的外套,披在了凌瑶颤抖的肩上,将她紧紧裹住。
熟悉的须后水气息混合着风尘仆仆的味道,将她从地狱边缘拉回人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那只死死握着刀柄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
她彻底失去意识、手臂垂落“叮”的一声轻响。那柄精致的银质拆信刀,从她无力松开的指间滑落,掉在灵堂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晰而微弱的脆响。
凌承业的脚步停住,目光垂下,落在那抹熟悉的银光上。他认得它。此刻,它却像一道无声的控诉,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她刚才独自面对的是何等绝望的境地。
他没有弯腰,也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几分。他抬眼,看向被制住的阿强,那目光已不再是西伯利亚的冻土,而是地狱深处燃起的幽冥之火。随即他看了一眼魏肯,魏肯微微颔首。
魏肯无声地俯身,拾起那柄小刀,妥善收起。凌承业这才迈步,抱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入夜色。
外面的夜依旧漆黑,但风雨,似乎暂时被挡在了他挺拔的身影之后。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要守护的,唯有怀中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