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红头绳 槐树 落雨天 ...

  •   村书记一大早去杨家找人扑了个空,正着急的时候,陈知宇带着杨军出现在大门口。
      “哎呀小军你这大清早就出去干啥了?”村书记松了口气,他真怕这孩子想不开。
      杨军嘴唇动了动,嗓子发不出声音。
      “不好意思啊叔儿,让你担心了,他昨晚上待我那儿呢。”陈知宇笑笑,拉着杨军进门收拾东西。
      村书记知道这俩小伙子关系好,就站在门外头等。
      “多带两件衣服?房门锁上?”陈知宇好像在问他,但说这话的时候就把衣服给他包起来,门锁也锁上了。
      杨军脑子清楚,可就是迈不开腿。
      陈知宇把包裹丢进他怀里,没松手。
      从昨晚开始杨军就不说话了。
      “杨军。”陈知宇抬手,停在半空,良久,只碰了下他的头发。
      “跟我说句话再走吧。”
      杨军张张嘴,没声儿。
      陈知宇盯着他,心疼得慌。
      “去吧。”他垂下手。
      杨军走了两步,突然转身跑回屋里。
      他从里屋翻出来一个头绳,红艳艳的,套在手腕上。
      “行了?”两个人半天才出来,村书记坐在三轮车上等。
      “行了,叔儿,麻烦你了。”陈知宇替他说。
      “不麻烦,哎这事儿……”村书记叹了声,欲言又止,“行,我俩先走了,宇子你也赶紧回去吧,啊!”他冲陈知宇摆摆手。
      杨军坐在三轮车后兜里,跟他对视。
      车子开出去了,杨军突然张开嘴,手上比划了两下。
      陈知宇看到了,他再也忍不住追上去。
      好在三轮开得不快,他们也没隔得太远。
      陈知宇猛地抓住车子,凑过去就吻他。很轻很短的一个吻,杨军感觉像雨滴落在他的唇上。
      “哎呦宇子你干啥啊,吓我一跳!”村书记转头看见陈知宇抓着车站在旁边,瞪大了眼。
      “还有啥事儿漏了吗?”
      “嗯。”
      陈知宇摸了把杨军的头。
      “我知道了。”
      是第五十二天。

      在医院里陪了两天,苗慧娟就醒过一次。
      邻床的大姐靠在病床上跟杨军聊天,说了半天也不见这小孩回一句。
      “你是哑巴?”她恍然大悟,不禁唏嘘。
      “你家里还有谁在啊?”
      她递过来张纸。
      杨军写了个字。
      “还有个姐啊!这两天怎么就你一个人看着?你姐嫁人了不方便来啊?”
      杨军摇头。
      “你不上学哈?”
      杨军又摇头。
      大姐直叹气,过了会儿自己絮絮叨叨开始说自家的事儿了。
      李叔跟杨秀民是老朋友,经常来看杨军。
      杨军不说话的事儿让他吓得不轻,还以为杨军舌头掉了。不过杨军偶尔还是说几个字的,他才稍微放了点心。
      “二丫,怎么带着个女孩儿的头绳啊?”
      “给姐的。”杨军笑笑。
      李叔一下子哑了。
      “姐上哪去了?”他问得小心翼翼。
      “秀才家。”
      杨燕燕跟李秀才关系好,村里人都知道。
      外头天又阴了,回村的路上雨开始哗哗地下。
      上了小坡,杨军看见老槐树前头站着好几个人,看不清脸。打着伞的,穿雨披的,都有。
      老槐树在雨里,绿得沉重,积攒了多年的颜色尽数泼洒在雨里,天是绿的,雨也是绿的。
      李叔打着伞拉着他过去。
      “哎!他大伯!”李叔挥手的时候松开了杨军。
      杨军转眼就从伞底下跑出去,闷头冲进雨里,直到撞上一堵热墙被迫停下来。
      男人抓住乱跑的小孩儿,掀开身上的雨披把杨军裹进来。
      “是我。”
      “我知道。”杨军说。
      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紧接着温凉柔软的唇贴上来。
      雨点敲打薄薄的雨披,成了一面鼓,世界被隔离在外,只剩下这塑胶布围出的狭小天地,雨水顺着弧度滑落。
      吻是潮湿的,呼吸也是潮湿的,心脏里浸满了雨水。
      老槐树前,李叔和大伯交谈,他们看到了,但没人知道这充斥整个世界的混沌雷雨里,两个紧贴的胸膛之间,到底是什么在肆意滋长。

      李秀才家就在老槐树旁边,一堆人围坐在屋檐下。
      杨军板板正正坐在角落,李秀才从他旁边猫着腰走过去好几趟。
      “秀才哥。”陈知宇笑着把李秀才拉住,让他也坐下。
      “啊,啊啊?”李秀才指着杨军的嘴,瞪着眼。
      “他没哑。”
      李秀才眼睛瞪得更大了。
      那群人聊了很久,杨军坐了会儿脑袋就垂下去。
      “困了?”陈知宇拍拍他,让杨军人躺下,脑袋放在他的腿上。
      李秀才从里屋拿了条薄被子。
      陈知宇接过就往杨军身上盖,被李秀才又扯回去。
      李秀才指了指他,把被子递过去。
      “给我啊?”
      李秀才点头,拍拍自己的脸,又指着陈知宇的脸。
      “啊啊啊,你。”
      你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谢啦,哥。”
      陈知宇低下头,攥攥手,拿被子把自己和杨军都包起来。
      “县那儿边我跟他大表姐换着去几天!”
      “这可行,我跟他婶子带着二丫去看看,现在就走。”
      “等雨小点儿的吧,你瞅,二丫睡着了!”
      交谈的声音小了,杨军听到了雨,还有轻轻的呼吸。
      陈知宇靠在后面的门板上,也快睡过去了,但是心口一揪一揪的闷痛又让他清醒过来。
      他抬头就看见门口站了个人。
      陈老爹打着伞站在那里看他。
      陈知宇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他两眼,面不改色,手上动作没停,轻拍着怀里的少年。
      陈老爹沉沉地看着两个人,站在院子外头不进来也不走。
      雨没有如人所料,还是很大。
      李叔走过来:“宇子啊,二丫得走了。”
      陈知宇点头。他把被子撩开,凑近点喊杨军。
      “杨军,醒醒!”
      杨军没反应。
      “叔儿他们在等你呢。”陈知宇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
      等了半天,杨军终于醒了,人很安静很听话。
      大伯叫人开来了辆小货车,灰扑扑的停在老槐树旁等他,李叔跟表姐一人一边儿拉着杨军往车的方向走。
      杨军出去的时候看见了陈老爹,陈老爹也看了他两眼,转身往院子里走。
      杨军边走边回头,陈知宇和李秀才还坐在那里。李秀才伸手拿被子裹陈知宇,裹成了个粽子,陈知宇不能挥手只能目送。
      杨军坐上车,他透过雨雾使劲望。
      陈老爹已经站在了儿子面前。
      陈知宇静静地靠在那里,歪着头朝杨军笑。
      他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呢?
      杨军趴在窗户边,雨砸在脸上湿湿的。
      他第一次见陈知宇的时候天在下雨,那天陈知宇走进了山里。杨军见到过从山里走出去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回来的。
      他总有一天会走,而自己只能继续目送。
      杨军这么想的。
      可是现在,从村子里长出来的人在离开村子,而目送的人却是途径这里的旅人。
      陈知宇坐在那里像是生了根。

      会是什么先于秋风漫过山头?
      车子不停,杨军看不到陈知宇,也看不到老槐树了。
      是落雨天。

      苗慧娟挺过来了,现在能吃点东西了。
      杨军从省城医院回来之后一直待在她身边。
      大伯家偶尔来看看他们。
      “二丫吃药没?”大表姐拎着东西来了,每回进门都问这一句。
      省城医生说的他们听不太懂,什么应激障碍,什么反应性缄默记都记不住。但总之没傻没疯就行,开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药,就给带回来了。
      “那个卖酒的陈叔。”大表姐犹豫了下,小声说,“本来以为就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也不孬,爱喝酒咋了!可谁想啊,他竟然跟邻村那个刘家的搞一块儿去了!”
      大表姐直摇头。
      “俩大老爷们儿……哎呦这几天村里闹开了,都乱套了,刘家的老爹把他儿子打个半死,又来咱们村闹事,指着陈叔鼻子骂!陈家都被砸了,陈老二还来把孙子抢走了……”
      杨军猛地站起来,脚跟没站稳就往外跑。
      “哎!小军你干啥去!”
      男人?怎么会是男人……那天他没看清楚,只看了陈叔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杨军跌跌撞撞跑到一楼,碰上了刚进来的李叔。他一把抓住李叔。
      “小军?”
      “叔儿!回去!送我回村!”杨军急得冒汗了,李叔不明所以,但还是二话没说答应了。
      快到村子的时候他又怕了。
      陈知宇看清了吗,他一直都知道吗?那天晚上他在想什么……
      他们没到村口就听见喑哑凄厉的唢呐声,断断续续撕破空气穿过来。
      李叔猛地踩了刹车。
      吹的《哭皇天》,带着近乎呜咽的破音,凌乱压抑的哭声,拖长调子的嚎啕。
      队伍转过弯出现了。本家的壮劳力抬着厚重的木棺材,还没有上漆,棺材看起来很沉,压得扁担吱呀作响。他们低着头,一步一脚踩进泥里。棺木上放了一只捆住脚的公鸡,偶尔扑腾,之后又像死了一样。
      “李叔……”杨军喉咙涌上来什么,那口棺看得他心慌,心里堵了一块湿棉花,闷闷地发涨。
      喘气都疼。
      李叔的手握着方向盘,也有些抖。
      “不知道,只听说老刘家的被打个半死……没听说有谁家……”李叔一咬牙,猛转方向盘。
      “咱绕路!”
      唢呐声哀鸣,高一阵又低下去,黄纸钱扬洒向天,像病恹恹的蝴蝶飞不高,打着旋落下来,入土成泥。
      那佝偻的老妇人瘸着腿,哭得撕心裂肺。

      铺子的门板被砸得稀烂,歪歪斜斜耷拉着,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店堂,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还残留粮食酒的气息。
      杨军一眼看到的是门上,墙上,那大片大片泼溅开的红油漆。猩红色,像凝固了的,发黑的血,歪歪扭扭的大字钉刻在上。
      恶心,不要脸,神经病……
      李叔也瞪大了眼,他听说事儿闹得很大,但没来看过。
      店铺里头的门紧闭,不知道有没有人。杨军踉跄跑过来,在满屋的狼藉和周遭的辱骂里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门。
      “有人吗……有人吗!”
      “小军,这里不会有人在的,宇子被他奶奶家接走了,好几天了都……”
      门轻轻地开了。
      杨军瞪着门里的人,呼吸一滞。
      “你找他?”陈大海站在里面,脸上有伤。
      杨军咬牙,重重点头。
      “他早就走了,被他奶带走,可能找他妈去了吧……”陈大海望了眼天,浑浊的眼珠映出一点光。
      杨军泄了力,慢慢地弯下了腰。
      “喝醉了晕,有没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整个人倒过来了吧,好像个正常人。”
      “我不想变成我爸这样。”
      ……
      陈知宇,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呢?

      酒铺子被砸了,陈家大院也没好到哪儿去。
      杨军跟着陈大海进了院子,李叔拽住他。陈大海一个人进了屋,好半天才出来,塞给杨军一个牛皮纸包。
      杨军打开,全是钱,他不知道有多少。
      “他给你的,都是他自己的钱,让你去上学。”陈大海口齿不清楚,嘴角一扯,笑得扭曲。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本子。
      “他奶奶扔回来的,说是他走之前交代,给你。”陈大海盯着杨军。
      本子很眼熟,翻开第一页上有就四个字,两个一样的名字,可是一个隽秀好看,一个东施效颦。
      再往后翻,全是这个名字。
      杨军翻得慢,每一个他都看进眼里,嘴唇在动,好像在数到底写了几遍。厚厚的一本每一页都写满了,一直到最后一页。太多了,杨军快要不认识这两个字了,最后一句话他怎么也看不懂。
      ——杨军,我怕一个夏天不够。
      “宇子写得一手漂亮字。”陈大海问的时候满眼是泪。
      “多少个?”
      杨军看着他,眨眨眼。
      “九十二个。”

      李秀才不是哑巴,没几个人知道,但是都知道他小时候高烧病傻了。
      是不太机灵,但还不至于说是傻,所以他一有机会就跟人说他不傻,真的不傻。
      一说说了好几年,可惜有一年秋天的时候他从雨里滑倒,撞伤了脑袋,真傻了。
      他的房子在最大的老槐树旁边,房子拆了之后,树下成了他的地方。只要一上坡,就能看见他坐在小马扎上。
      “秀才叔叔,你在看什么?”也就小孩会偷摸来跟他说话,有时候被大人看见了,就会被拽走。
      “燕燕……”
      “哪里有燕子?”筱筱到处看。
      “现在没有燕子了!秋天燕子就要飞走了!”王家的小子喊。
      李秀才摇头:“燕燕!”
      两个小孩子疑惑得很。
      筱筱的哥哥年纪大点儿,他知道李秀才有点糊涂,还死倔。
      “秀才叔叔,你的红头绳是谁给你的啊?”他问。李秀才手上缠着一个,很旧了,他一个老光棍戴着这么一个红头绳,好多人笑他。
      “燕燕……”
      筱筱哥有点失望,筱筱突然笑了。
      “我见过我见过!爸爸的照片里有一个大哥哥也带这个!是不是很流行啊?”
      筱筱哥也知道,那张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留着长发,拿着根木头棍子,手腕上红头绳灰扑扑的。
      爸爸说,这是他1999年在江南遇见的老乡,是个瘸子,家里有个姐姐和老妈。

      “我不是哑巴。”
      “我也不是。”
      李秀才笑了:“我是傻子!”
      杨军也笑了:“我是瘸子。”
      他伸手给了李秀才一个小细圈,红艳艳的。
      李秀才愣了,他盯着自己的手腕,半天猛地抬起头,很大声地叫喊:“燕燕!燕燕!”眼里溢出了泪花。
      杨军站起来,走向村口,女人坐在轮椅上等他。
      1993年,秋风漫过了山头。

      (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