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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无声的对弈与意外的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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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的声音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棱角分明的冰,瞬间冻结了空地原本因“治疗”成功而稍显松缓的气氛。
苏晓的呼吸骤然一紧,过度消耗后的眩晕感被强烈的警觉强行压下。她缓缓抬起头,迎向那双透过水晶镜片、仿佛能拆解世间万物运行逻辑的探究目光。年轻的法师站在那里,姿态看似随意,但每一个细节——从袍角自然垂落的弧度到指尖微微搭在腰侧秘银符文上的位置——都透露出严谨到极致的训练和对周围能量场下意识的监控。
秘法会,第七观测塔,“观星者”的高徒。最麻烦的观察者,以最直接的方式登场了。
莉娅的月华屏障并未撤去,只是微微转向,将苏晓和那个依旧不稳定的箱子更周全地护在后方。她手中的橡木杖握紧了几分,精灵的优雅姿态下是随时可以爆发的凛然戒备。“秘法会的法师,不请自来,窥探他人救治,非是礼貌之举。”她的声音清冷,带着银月森林主人特有的疏离与威仪。
“窥探?不,是观测与学习。”艾伦轻轻推了推单片眼镜,镜片反射出一小片流转的微光,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因为莉娅的质问而偏移,依旧牢牢锁定苏晓,“根据《泛大陆非战争状态下魔法行为观察基本公约》及《秘法会与各智慧种族领地互不侵犯补充协议》第三章第七条,在不干扰、不破坏、不主动介入的前提下,对发生在非绝对私密领域的、涉及能量规则异常现象进行观测记录,是被允许的学术行为。此地为森林与道路交界缓冲区,并非银月精灵核心禁地,我的观测行为合规。”
他的语调平稳,语速适中,每个词都像经过度量衡校准后吐出,引用的条款准确无误,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基于绝对规则的理直气壮。这不是狡辩,而是在陈述他认知中的事实。
苏晓心中念头飞转。对方讲规则,那她也必须在规则内应对。硬碰硬或完全拒绝只会激起更强烈的研究欲和可能的冲突。她需要引导,需要将这次突如其来的“面试”,转化为某种可控的“展示”。
她轻轻按了按莉娅的手背(示意稍安勿躁),自己支撑着青石慢慢站直身体。尽管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回视艾伦:“原来如此。那么,作为被‘观测’的对象,我是否有权知晓观测者的身份,以及……您所谓的‘请教’,是纯粹学术探讨,还是秘法会的正式质询?”
她的回应既不卑不亢,又将问题抛了回去,同时隐含划定了界限——你要讲规则,那我们就在规则的框架下交流。
艾伦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数据更新”般的兴趣光芒。“艾伦·维斯特,秘法会第七观测塔三级研究员,师从‘观星者’莫里斯大师。此次询问属于个人学术好奇范畴,非正式质询。但根据规定,任何有价值的观测记录都可能被收录进观测塔档案。”他先表明了“个人”性质,却又提醒了潜在后果,“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关于‘苦根粉末’与‘月光榕嫩梢’的能量相位搭配原理。”
他果然揪住了这个技术细节。苏晓心中苦笑,这恰恰是她最难以用这个世界的理论体系解释的部分,因为它根植于系统带来的、对规则本质的另一种视角和规则同调的实践感知。
“原理?”苏晓微微侧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思索的神情,“法师先生,如果您期待的是精确的魔法定律或炼金公式,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使用的并非魔法,也非正统炼金术。”她指了指地上那些普通的香草、残留的果实碎屑和那个空杯子,“只是根据祖传的一些关于‘食材物性相生相克、调和身心’的经验,结合对这位矮人朋友症状的直观判断,进行的一次尝试。”
她刻意将话题引向“经验”和“直观”,这是一种模糊化处理,将无法解释的规则同调能力包装成某种难以言传的“技艺”或“直觉”。在许多古老传承中,确实存在类似无法用现代魔法理论完全阐释的技艺。
“经验?直觉?”艾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但也没有立刻驳斥。他的目光扫过苏晓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你的精神状态显示刚才的‘尝试’对你造成了严重负荷。这种‘经验’的运用,代价高昂且效率低下。从能量转换与规则干涉的效率比来看,远低于一个标准的三环‘宁静术’或‘心灵安抚’。你为何选择这种……不经济的方式?”
他的问题总是直指核心,带着学者特有的、对“非最优化解”的不解与审视。
苏晓深吸一口气,感觉灵魂的隐痛随着思考而加剧。她知道,接下来的回答至关重要,不仅是对艾伦,也是对她自己开店理念的一次阐述。
“因为‘适合’。”她缓缓开口,目光掠过那个依旧散发着不稳红光的箱子,以及树下焦急的托林,“三环‘宁静术’或许能强行压制狂躁,但可能无法触及那种……深植于他感知与存在方式的‘混乱之源’,甚至可能因为力量性质的冲突而引发反噬。我做的,不是压制,不是对抗,而是尝试用一些本身性质‘清凉’、‘安宁’、‘微苦而坚韧’的东西,调和出一缕‘气息’,去贴近、去轻轻叩击他意识深处那点还未熄灭的‘自我’,告诉它‘这里还有一丝宁静可循’。这更像是一种……引导和共鸣,而非治疗。”
她尽可能用艾伦可能理解的方式,描述规则同调引导下的“规则信号投射”所做的事情。她强调了“贴近”、“共鸣”、“引导”,弱化了其中涉及的对规则本身的干涉深度。
艾伦沉默了,单片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急速分析和推演苏晓话语中的逻辑。空地上一时只有风吹过月光榕叶片的沙沙声,以及箱子里偶尔传出的、减轻了许多的痛苦低吟。
“基于模糊经验与直觉的、低效率的、强调‘贴近与共鸣’的……非标准干预手段。”良久,艾伦总结般开口,语气依然平淡,但苏晓似乎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困惑?对于一个习惯了一切都有公式、模型和最优解的研究者来说,这种“不精确”却似乎“有效”的方式,显然触动了他的某种思考。
“有趣。”他最终吐出两个字,目光再次看向苏晓,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纯粹的探究,“你的‘技艺’,与已知的任何一种魔法学派、精神引导术或自然仪式均不吻合。你声称的‘祖传’,源自何方?”
果然追问来历了。苏晓早有准备,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缅怀与疏离:“一个很远、已经消散在时光中的小地方,不值一提。剩下的,只是一些关于如何用身边之物让人‘好过一点’的粗浅记忆罢了。”她将话题轻轻带过,同时将姿态放低,表明自己并无威胁,也无深奥传承。
艾伦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进行某种评估。最终,他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来历——或许他认为这并不紧迫,或许他打算从其他渠道调查。
“你的‘尝试’暂时稳定了污染体与宿主灵魂的剥离速度,但未解决根本。混乱规则源头依旧存在,且与宿主灵魂纠缠过深,常规净化手段风险极高。”他转而以纯粹的学术口吻分析起箱子里的状况,仿佛在讨论一个有趣的课题,“根据我的初步扫描,污染源具有强烈的‘吞噬’与‘异化’特性,疑似与深层地脉某些变异能量或上古诅咒残留有关。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持续用你那不稳定的‘共鸣安抚’维持?这并非长久之计。”
他把问题抛了回来,同时也透露了更多信息——他进行了更深入的扫描分析,并且对污染源的判断比苏晓更具体(“深层地脉变异能量或上古诅咒残留”)。
苏晓心中一动。看来艾伦并非完全冷漠,他对这个“案例”本身也有着学术上的兴趣。或许……可以稍加利用?
“这正是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难题。”苏晓坦然承认,目光看向托林,“我们需要更了解这种污染的来源和特性,也需要寻找更稳妥的解决办法。托林提到他们来自北方铁砧山脉,与‘灰黯石’矿有关。法师先生,以秘法会的见闻,是否对这种与特定矿石相关的规则污染有所了解?”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灰黯石和北方,既是在为接下来可能获取样本和信息铺路,也是在试探艾伦(或者说秘法会)对此事的认知程度。
艾伦的镜片似乎又闪了一下。“灰黯石……常规惰性附魔材料,对负能量有良好耐受性。但变异的、蕴含活性混乱规则的矿体……观测记录稀少。第七观测塔档案中仅有十七例类似记录,其中十一例与探索古代矮人遗迹或深层异常地脉活动有关。最近五十年,此类报告频率有微弱上升趋势,但未达到引起塔内专项预警级别。”他像查阅数据库一样给出信息,然后看向托林,“你们发现的矿胚,具体外观、能量反应、采集地环境细节?”
托林被艾伦那毫无感情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但为了叔叔,他还是结结巴巴地尽力描述起来。
就在艾伦的注意力似乎被托林的描述部分吸引,苏晓心中稍松一口气,盘算着如何进一步引导对话,或许能争取到一些有限的技术建议或信息共享时——
一阵清脆的、有节奏的、由远及近的铃铛声,伴随着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从连接空地的那条泥土大道上传来。
这声音在当下紧绷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辆由两头温顺的、类似麋鹿但体型更大的“林行兽”拉着的、带有简易遮阳篷的木板车,正不紧不慢地沿着大道驶来,恰好停在了空地与大道的交界处。驾车的是一个头戴宽边遮阳帽、看不清具体面容、穿着普通旅人粗布衣服的身影。
车停下后,那人利落地跳下车,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转身,从车厢里搬下一个小巧的折叠木架和一口不大的箱子,就在路边空地上熟练地支棱起来,俨然一副要摆摊的架势。
摆好摊位,那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带着和善笑容的人类中年男性的脸。他先是仿佛才注意到空地内的众人一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然后非常自然地朝着这边,尤其是看向“小店”雏形的方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接着,他打开箱子,拿出几件东西摆上木架——几个粗糙但干净的陶罐,几捆用草绳扎好的、看起来干巴巴的植物根茎,还有几块颜色暗淡、似乎没什么特别的矿石。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用不大却足够清晰、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吆喝起来:
“来往的旅人、森林的朋友们瞧一瞧看一看嘞!上好的南方‘黑沼苦根’,提神醒脑!自家晾晒的‘干喉草’,煮水润肺!还有顺路捡的几块‘铁砧那边过来的灰扑扑的石头’,便宜卖咯!换点干粮盐巴就行!”
他的吆喝声在安静的林间回荡。
“铁砧那边过来的灰扑扑的石头”……
苏晓、莉娅、艾伦,甚至刚刚还在描述矿石的托林,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那个路边小摊上,那几块“灰扑扑”的、看似寻常的矿石上。
气氛,陡然变得无比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