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张小龙前脚刚走,一辆救护车便呼啸着停在了急诊门口。修理只来得及拍了拍向风的肩膀,就急匆匆跑了过去。
十六岁花季少女,不知从哪里弄来大量安眠药,一次性吞了下去。
经过紧张的抢救,孩子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修理将那封皱得不成样子的遗书,交给了抢救室门外那位跪地哀求的母亲。
他相信,无论那封信里写了什么,都足以让这对父母的心,彻底破碎。
换好衣服,修理走出急诊大楼,在夜色中点了一根烟。有那么两三分钟,他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任由疲惫的身体在尼古丁的作用下缓过一口气。
他拿出手机,给张小龙回微信,说谢谢,还有抱歉,刚才一直在忙。
对方几乎秒回。
“辛苦了。”张小龙说。
接着又发来一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修理盯着屏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
虽然没有真正谈过恋爱,但修理不是没有经历过暧昧的情愫。偶尔从张小龙眼中流露出来的探究的目光,他也并非毫无察觉。
对方的示好里,是否包含着除了友情之外的其他什么,修理并不确定。
不能给予的东西,他宁愿和对方早早说明;可万一,只是自己多想了呢?
“修医生。”
有人叫他。
修理抬起头。吾名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提着一只“汪福”的纸袋。
“你怎么来了?”修理几乎要在今晚第三次问出这句话,然而,他只是收起手机,走到垃圾桶边,摁灭了烟头。
吾名走向他:“我给你带了蛋糕。”
“你什么时候来的?”修理问。
“我以为……你会早点下班。”
牛皮纸袋的底部,被水浸湿了一大片,软塌塌地有些变形。修理不知道吾名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没有给他发微信,也没有给他打电话,只是提着一个装着蛋糕的袋子,任冰块融化,默默地等他。
“吃饭了吗?”修理又问。
吾名看着他,迟疑地摇了摇头。
已经晚上十点了。修理在脑子里将附近还开着的、能填饱肚子的地方迅速过了一遍。疲惫的肠胃不想要太多,只需一碗热汤的慰藉。
他决定带吾名去自己大学时便常去的一家小面馆。那家店通常会开到十点半。
“还有力气跑步吗?”修理笑着问。
吾名有一瞬的疑惑,但很快明白过来,快步跟上了他。
当他们小跑着赶到面馆,老板却正在收拾桌椅,对着气喘吁吁的老顾客抱歉地笑道:“今天的面卖完啦。”
修理与吾名对视一眼,都笑了。
“要不……去我家?”修理提议道。
吾名没有拒绝。
回到家,修理让吾名先换鞋,自己提着纸袋进了厨房。
袋子里有四块不同口味的奶油蛋糕,分明装在透明的小盒里。可惜奶油早已融化,流到了盒子底部。
修理一股脑将它们塞进冰箱冷冻室,又将纸袋折起,和融化的冰袋一起扔进垃圾桶。
冰箱里有番茄和鸡蛋。他系上围裙,动作很利落。切番茄、打鸡蛋、下油锅,一气呵成。
“你经常自己做饭?”吾名不知何时倚在了厨房门口。
“嗯?”修理正往锅中掺入热水,雪白的蒸汽升腾而上,模糊了镜片,他侧过头笑了笑,其实压根没看清吾名的样子,“做饭吗?有时间就做。家里的饭菜吃起来更香,也更健康。你呢?”
吾名慢悠悠地答:“我只会……做包子。”
“包子?那很厉害啊。我不太会做面食,高筋、低筋,还有发酵,总是弄不明白。”
“……我也很久没做了。”片刻后,吾名很轻地说道。
“是吗?”修理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刚才那句话里,隐隐藏着些什么,可在吾名脸上,却又瞧不出来。
吾名看着他马不停蹄,收拾好砧板,擦干净台面,又拿出一只珐琅锅,煮水下面。
“要帮忙吗?”他似乎这时才想起该问一句。
“不用。”修理轻快地应着,“别站着,去坐,很快就好了。”
锅盖发出碰撞的轻响,食物的香气飘散在小小的厨房里。修理拿了两只面碗,装面、盛汤。家里的碗大都是一种样式一只。他把大些的那只给了吾名,小些的那只留给自己。
“尝尝看。”修理递过筷子,在吾名对面坐下。
吾名看了看碗里的汤面,热气氤氲中,他的神情似乎柔和了许多。仿佛怕将面条弄断似的,他小心地夹起一点,送入口中。
“怎么样?”修理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
吾名慢慢咀嚼,然后,笑着看他:“很好吃。”
修理的心,轻轻一动。
他相信吾名说的是真心话,而非客套。因为每次望向那双眼睛,他都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望进了那个人的心灵。
如果说,茫茫人海,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是十万分之四,那么修理也曾在书中读到过另一个说法,一个人遇到灵魂伴侣的概率,只有大约六十亿分之一。
也就是说,在这颗星球上同时存在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个人,那唯一的一个——如大海中的另一滴水珠——在等待你,寻找你,只为完成他心灵拼图中独一无二、或将永恒缺失的那一部分。
这个说法无疑是浪漫的,但也残忍。真爱难得,正因知道这一点,修理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在他的认知里,任何感情,尤其是爱情,一定是在相互了解和相互尊重的基础上,逐步建立起来的。
然而,当眼前这个人出现,他所有关于爱情的想象,和难免有几分自以为是的规则全都土崩瓦解,甚至,不需要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一次对视,就够了。
这是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
修理低下头,舀了一勺汤。
脸颊又微微发起热来——肯定是刚才咽下的这口汤,太烫的缘故吧。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对坐,吃面。
吾名或许是饿了,一碗面连带汤,吃得干干净净。
修理的嘴角止不住上扬,每次看到别人把自己做的饭菜吃完,他都会有一种奇妙的成就感。
“你经常这么晚才吃饭吗?”吾名问道。
修理平静地说:“工作就是这样,没办法。”
说完,他觉得吾名似乎也不像是会按时吃饭的人,于是话锋一转:“这样不好,你可别学我。年纪轻轻的,别把胃弄坏了。”
“今晚……只是个意外。”吾名的辩解听起来没什么底气。
修理不赞成地瞥了他一眼,像是看一个不听话的病患。他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并不懂得照顾自己——或者说,是不在乎。
通常,修理很容易便能猜到对方大概的年纪,但对吾名,他却有些拿不准。
吾名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或许还要更年轻些。他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皱纹。可另一方面,他的沉稳、他的淡漠,包括他身上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又让修理觉得他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沉淀出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
一个极为荒唐的想法在修理脑海中逐渐成形:也许,自己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洗碗时,吾名执意要帮忙。修理给了他一条毛巾,让他站在一旁,帮他擦干洗净的碗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猫还没找到?”
“……嗯。”
“它叫什么名字?”
“长缨。”
“这名字挺帅气的。”
“帅气吗?”
“不觉得比我的名字帅气些?”
“……不觉得。”
“对了,手机这次一定要记得拿走。”
“……”
“怎么?”
“给你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
“……蛋糕呢?”
“放冰箱里了。洗完碗吃?”
“好。”
“……你今天过来,就是特意为了给我带蛋糕?”
“……嗯。说过的话,怎能食言。”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急冻,蛋糕总算勉强成了形。修理将它们装到小盘子里,又泡了茶,一起端上餐桌。
吾名看着那四块略有些“奇形怪状”的奶油蛋糕,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修理拿起叉子,笑着挖了一块,“看起来好好吃。”
甜蜜的奶油在口腔里融化,淡淡的香草味中,包裹着草莓的酸甜。
修理无声地叹了口气。
记忆中,母亲很爱吃甜食。小时候,家里无论谁过生日,生日蛋糕总是少不了的。但自从母亲三十五岁那年,因长期腹泻被确诊患上无法治愈的克罗恩病后,这类甜腻的食物,便永远从她的餐桌上消失了。
为了尽可能正常地生活,母亲在术后不仅需要长期服药,还得遵守严苛的饮食限制。修理完全能想象,这对热爱美食和烹饪的她来说,是怎样一种煎熬。
然而,比病痛更折磨人的,是父亲的选择。母亲患病后,父亲几乎是立刻选择了离开。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他有自己的人生追求,不可能把一辈子耗费在一个病人身上。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成为一名急诊医生后,修理更是看尽了人间冷暖。这样的故事毫不稀奇,日光之下,每一天都在重复上演。
有时,他觉得自己既相信爱情,又不相信爱情。也许正是父母失败的婚姻,在他心中刻下了对爱情最初、也最深刻的印象。
“不合口味?”
“没有。”修理墓地回身,看了看吾名面前的盘子,蛋糕只缺了小小一角,“你怎么不吃?不喜欢甜的?”
吾名摇摇头。
在修理的注视下,他拿起叉子,动作依旧很轻,像怕弄碎什么似的,珍之重之地叉起一小块蛋糕,缓缓送入口中。
修理不禁想,这样一个人,对待感情,也会是这般,珍之重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