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时恰逢春》枕舟听雨

17、第 17 章

　　在家待了一整天，加上修理实在提不起做饭的兴致，便提议带吾名去学校食堂“参观”一下。

　　作为体格强健的成年男性，吾名的食量不算大，而且他从不对食物表现出特别的偏好——除了包子。每次问他吃什么，回答总是“随便，都可以”。

　　修理猜想，他可能偏爱北方菜，于是直接带他上了食堂三楼，点了两碗手工拉面，又加了一道凉菜和两道炒菜。

　　想起学生时代，他大多在一楼就餐。二楼、三楼的饭菜稍贵，修理只是偶尔上来“奢侈”一顿，往往都是为了陪向风。

　　学期初向风花钱大手大脚，到了期末，就开始捉襟见肘了。宁肯挨饿，他也不愿主动给父亲打电话。他父亲偶尔想起来会给他转一笔钱，但想不起来的时候明显更多。这时，他便只能靠修理救济，直到大四那年遇见竹子，在女朋友的管教下，情况才有所好转。

　　挤在点菜窗口前，吾名又想抢着付钱。修理缩回拿着饭卡的手，冲他笑笑：“你来吧。”

　　头戴厨师帽、手握大勺的阿姨中气十足：“帅哥，这里不收现金！”

　　吾名转头看向修理。

　　后者一脸得逞的坏笑，伸手一刷：“滴——”。

　　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走出食堂时，修理已经撑得快走不动路了。门外有一排洗手池。“我去洗个手。”修理对吾名说完，独自走过去。

　　正当他拧开水龙头，不自觉地按照“七步洗手法”认真搓洗时，有人轻轻碰了下他的肩膀。

　　“你好……”一个女孩微笑地看着他。

　　“你好，有什么事吗？”

　　女孩迟疑片刻，开口道：“请问……你朋友是哪个学院的？方便跟他要个联系方式吗？”

　　修理眨眨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好意思……”女孩抱歉地笑笑，“我也是帮朋友问的，不行的话就算了。”

　　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脸色吓到了对方，修理放缓语气：“想要联系方式的话，你该直接去问他，我不能替他做主。”

　　“我知道。只是……”女孩压低声音，“他看起来，没你那么好说话。”

　　修理关上水龙头：“需要我帮你问问吗？”

　　女孩脸颊微红，刚要开口，吾名已经走过来，站在了修理身后。

　　他什么都没说，女孩却像感受到了什么。

　　“不用了，谢谢！”她匆匆说完，转身离开了。

　　借着食堂玻璃窗透出的灯光，修理回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吾名。

　　吾名也正看着他，略带疑惑：“怎么了？”

　　“说你凶呢。”修理失笑。

　　吾名蹙眉：“什么？”

　　修理把事情解释了一遍，笑问：“怎么办，把人家姑娘吓跑了。”

　　“就算她亲自来问，我也不会给的。”吾名冷淡地说。

　　此景此景，似曾相识——当初自己向吾名要联系方式的时候，不也同样被拒绝过么？看来在吾名眼里，他和这些女孩，并没有什么不同。

　　修理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好饱，去散散步？”

　　校园里满是来来往往、潮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穿着清凉，在初夏的晚风中，抱着书本，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人，步履轻快地奔向他们要去的地方。

　　沉默第一次像某种坚硬的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

　　也许是察觉到修理兴致缺缺，吾名难得主动找起了话题。

　　他们聊了会儿变形金刚，又说到欧比旺和维达，直到吾名轻声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吗，修医生？”修理才蓦地回过神来。

　　“什么？”

　　“喜欢的人，”吾名重复道，“你有吗？”

　　修理眨眨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吾名沉默片刻：“抱歉，我看了冰箱上的留言。”

　　修理愣住。留言？什么留言？

　　冰箱上贴着旅行时带回的冰箱贴、几张食谱，还有佟晓志的照片……他想起来了，是向风留下的那张便签。

　　那上面写了什么来着？

　　“如果早点看到，我就不会冒昧请求搬过来。我知道你定是出于好心，才没有拒绝我……”吾名自顾自说着。

　　“等等。”修理打断他，“那张字条上写了什么？”

　　吾名：“……”

　　修理轻咬下唇：“我不记得了。”

　　吾名侧头看他：“宝贝儿……”

　　这声亲昵的称呼，让修理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愕然看向吾名，随即在对方探究的目光中反应过来，吾名不是在叫他，只是在复述字条上的内容。是了，这确实是向风一贯的风格——宝贝、心肝、亲爱的，怎么肉麻怎么来。

　　看来，吾名是误会了他和向风的关系。

　　他们正走在通往人工湖的林荫小道上，路不宽，两旁皆是茂盛的乔木。一对女生亲昵地挽着手，与他们擦身而过。似乎听到了那声“宝贝儿”，她们轻笑着回过头来。

　　修理有一瞬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时代。幸运的是，这次的目光是友善的。女孩们可能把他和吾名当成了一对，但她们礼貌地没有多看，说笑着走远了。

　　“那张字条，”修理轻声解释，“是向风留的。”

　　“那他……”

　　“他是我大学室友，认识十几年了。他有个交往了七年的女朋友，如果顺利的话，我想不久后他就会向她求婚了。”

　　“其他人呢？”吾名问。

　　“其他人？”

　　“其他人里，有你喜欢的吗？”

　　修理的嘴唇微微张开，又数度合上。他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最终，停在了一树紫荆花下。

　　“吾名，有件事，我该早点告诉你……”

　　修理发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连声音都紧张得快哑了。

　　“我喜欢男生。”

　　沉默只有一瞬，却如喧嚣汹涌，劈头盖脸地打来。

　　修理抬起眼，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

　　吾名眉心微蹙，似在认真思考这句话的含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修理预想之中的任何一种情绪。

　　“我本该在你搬进来之前就告诉你的……”

　　“我知道了。”吾名淡淡道。

　　“会很辛苦吗？”他接着问。

　　会很辛苦吗？

　　也许真心喜欢一个人，去爱他、疼惜他，终归是辛苦的。而喜欢同性，无论是男生喜欢男生，还是女生喜欢女生，终归会更加辛苦。

　　眼底泛起一阵酸涩，修理沉默地垂下了眼睛。

　　吾名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抱歉，我是不是说错话，让你难过了？”

　　修理摇摇头：“没有。”

　　从吾名提出那个问题的瞬间，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和他，是不同的。

　　“谢谢你……”修理轻轻动了动被握住的手。

　　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吾名缓缓松开手：“谢我什么……”

　　“谢……”修理苦笑，“你不会觉得……？”

　　“什么？”

　　“这种事……”修理低头盯着地上婆娑的树影，“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吾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修理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这世上因性向产生的不公，一定会少很多。”

　　“你经历过这样的事？”吾名皱眉问道。

　　修理沉默片刻：“被周围的人看作异类、怪物，那种感觉……非常糟糕。虽然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喜欢的是男生，但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什么人。我从未深入过一段亲密关系，也因此避开了许多被伤害的机会，无论是来自另一个人的，还是来自身边、或者社会的。”

　　“这些年，你一直一个人？”

　　“嗯。”

　　“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修理轻轻笑了：“真爱永远值得等待，不是吗？”

　　他们重新并肩而行，绕过花树烂漫的日月湖。湖心长廊将湖水一分为二，一侧如圆日，一侧似弯月。紫荆花期已近尾声，粉白花朵依然饱缀在枝头，远远望去，竟似一片朦胧花海。

　　修理本想和吾名再到艺术学院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长缨，手机却突然响了。

　　他接起电话。

　　“修医生，高速路口发生连环追尾，伤者15分钟后送达，能马上回医院吗？”

　　“可以。”

　　挂断电话，他只匆匆向吾名解释了一句，便立刻朝医院方向跑去。跑出几步，他忽然停下，从裤袋里掏出钥匙抛向吾名：“你自己回去！我还有备用钥匙，不用等我。”

　　吾名接住钥匙，站在原地，目送修理的身影迅速跑远。

　　那串带着那人体温的金属栖息在他的手心。吾名收拢手指，紧紧握住它，感受着只有在这个时空中才能拥有的独特触感。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如此算来，他离开天庭不过才几炷香的时间。可只要待在那个人身边，时间便仿佛丢失了刻度，时而快，时而慢，没了分寸。

　　走入浓密的树影，吾名身形一闪，来到艺术学院小楼的天台。四周没有长缨的气息。看来，它已彻底离开这里，去了别处。

　　尽管吾名不认为长缨存有恶意，却也并不全然相信它的话。

　　他两次聆听“离思”，试图冲破那层迷雾般的屏障，抵达记忆深处。可每一次尝试，都只换来手腕上的红痕如同针刺，令他灼痛难耐。

　　“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那个让他生生世世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人吗？”

　　长缨最后的诘问，这些天一直萦绕耳边。

　　吾名骗不了自己，这个问题的诱惑与日俱增。如果他能从修理的记忆中寻得线索，帮他找到那个苦等已久的人，算不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偿还了这份相遇之情呢？

　　可是，他不喜欢这个念头。由此而生的纷杂心绪，更让他感到陌生。

　　还有四日——再几炷香的时间罢了。美食可口，电影有趣，而那些正在遭受病痛与苦难的人们，终究非他能力所及。这世界在他眼中，不过如此。所有繁华喧嚣，终将归于永恒的寂静。

　　至于人间情爱，更是那镜中花、水中月。

　　吾名不明白，执着于一颗善变的人心，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