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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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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的风雪太烈了。
狂风卷着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投下,落在叶上成了雪,挂在枝头成了冰。树顶天地立着,尖杈冲着夜空而去,仿佛是要把天捅出一个洞来。
可夜空早有了无数的眼,引着大千世界的光,遥遥地落在天幕,便成了繁星,连成了银河。似乎是神的一笔落下,洒下了的珠宝万千。
天幕的另一头是倔强的蓝,泛着幽幽的光,直煞繁星而去。
空气中弥漫的纷飞的大雪,凌冽的风哪怕把树吹得狂舞,也动摇不了那个在道上驾马飞驰的黑影。
青骢马撒开蹄子,重重地落在雪和泥混合的道上,发出哒哒哒的响声,它的鼻息喘着粗气,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化成了烟,向后飞去。
“驾——”应月喝道。
她一扬马鞭,青骢马就跑得更快了,稳稳地载着她向前飞去。
快一点,她只想要更快一点!她想要在天亮之前赶到玉泉,她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玉泉!
雪砸在她的脸上,她察觉不到冷。落在她的眼里,她不觉得疼。
毛皮大麾紧紧地裹在身上,可寒风还是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就连□□的马也逐渐力竭。
她能察觉到马已经累了。她昨个儿夜里接到父亲身亡的消息后,纵马狂走三百里,只为在天亮之前赶到玉泉。
他们应家世代簪缨,驻守边疆。她父亲应风常年领兵驻守碎叶城,前不久正在玉泉戍边,可谁曾想父亲被杀,玉泉城破!
这消息传回碎叶城的时候,应月正在和师爷朱昌、校尉孙锐一同在书房看舆图。
“……今年入冬早,十一月初就开始下雪,你领上两队人去组织城外的百姓入城过冬。”她点着舆图说道,“没收完的庄稼地你们帮着点。”
这时门外仆役通传:“殿下,玉泉来报!”
“快传!”应月喜出望外,是不是爹快回来了?怎么还费心叫人特地来传报。
师爷朱昌倒是紧缩着眉头,他总有不祥的预感。
仆役卷开了防寒的帘子,外头的寒气顿时扑面而来。传令兵慌乱极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应月的面前,失声喊道:“郡君殿下,不好了!玉泉失守了!”
玉泉失守了……
玉泉怎会失守!临近年关,她爹领着亲兵去玉泉戍边,慰问将官兵卒,怎会!应月的脑子瞬间白了一瞬。
她颤抖地问:“那我爹呢?”
传令兵一拜,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大将军被燕国大妖昊天所杀,尸首悬于玉泉城前,威慑千里……”
泪混合着鼻涕冻在脸上,传令兵还未等到郡君的下一句话,身边就一阵冷风卷过。应月提着红缨枪,披上大麾似乎是提脚离去。
“殿下!殿下这是去哪儿啊?”师爷朱昌冲上去阻拦,痛心疾首,“千万不要冲动啊,殿下!”
校尉孙锐紧跟在应月身后,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强压着内心的伤痛和悲愤。他比应月更想要冲到玉泉去报仇。
他自幼失孤,若不是应大将军怜悯,他孙锐能有一口饭吃,有一天学上,有一天武习得吗?怕是早就死在哪一年的大雪里了吧!
他起草贪黑地读书学武,一心想报答大将军的救命之恩。
好在大将军欣赏他,三年来,一步步升上了校尉之职,辅佐郡君管理碎叶。一片赤诚忠心,剖心裂肺可得!
他想要替大将军报仇!孙锐紧紧地跟在应月身后,只要郡君一声令下,他立马帅兵夺回玉泉!
“殿下!我们现在就发兵玉泉吗?”孙锐的眉梢中饱含着怒气,似乎已经剑指大妖的头颅。
应月从仆从手里接过青骢马的缰绳,翻身上马。
她却说:“你留在碎叶,把城外的百姓安置进城。有什么棘手的就去向师爷请教。”
青骢马不安地踏着蹄子,甩了甩头。应月抓紧了缰绳,不叫它乱动。
“殿下!”孙锐对这个安排很不满意。
师爷朱昌老得不成样子了,还是一阵小跑地赶到门前,颤颤巍巍地喊到:“殿下!殿下留步——”
他辅佐过她的父亲、祖父两代人,擅长智谋。此次戍边应风把他留在女儿身边,也是想请师爷看着点应月。
应月对师爷很尊重,但她也没有下马。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只有远处太阳落下的天际还泛着澄澈的蓝色。应府的大门挂着灯笼,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
等不了了,她一刻都等不了!她现在就要去玉泉!
应月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得在寒夜里狂奔三百里,更不知道此去有何目的。
玉泉城破,父亲身亡,她不带一兵一卒,去了有何意义!红缨枪她是带了,难道她带了就能单枪匹马杀大妖,夺回玉泉吗?
遥遥地看一眼玉泉能如何?看到父亲的尸身悬于城门上又能如何!
她心中有一股愤懑,横冲直撞。她叫孙锐安置百姓,请师爷驻守碎叶城,明明知道他们的伤痛不比她少半分,可她却无法冷静置之!!
怎能叫父亲的尸首被悬于城门上,受尽风雪!死不瞑目,不得安息!她这个女儿做得未免也太窝囊了些!
应月的一颗心都快炸了,还要在师爷等一众人面前保持姿态,以稳定大局。
她攥紧了缰绳:“师爷,我打算去一趟玉泉,带回我父亲的尸首,将他安葬。我一个人来去快些,也不会引得燕军注意。”
师爷没有再拦她,喊来仆从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袋温酒、干粮和些许银钱。
朱昌也算是看着应风长大的。应风被杀,玉泉城破,他愧对应老将军啊!死后怎有颜面下去见他!还叫应风的独女单枪匹马地去玉泉接回他的尸身!
若是应月也有个三长两短,这偌大的边疆还有谁能守得?碎叶城破,那燕军岂不是挥斥南下,直捣玉国国都?!
老师爷老泪纵横,深深一作辑:“还请郡君一路上多加小心!”
应月把包裹和红缨枪挂在马上,强忍着泪:“师爷止步!我明日巳时,必定回城。”
她走的是乡间小道,一路北上,直奔玉泉。
青骢马跑得很快,是父亲为她挑选的良驹,也很通人性。它似乎是知道此去一行是要带回将军的尸首,跑得又快又稳。
行至丑时,下起了暴雪。
这哪是雪啊!分明就是泪!
雪粒子粘在她的眉上,叫她想起了儿时父亲带她在雪中练武。
那年也是这般大雪,父亲捏了好多雪团子,向她砸去,她就用长枪去刺碎雪球。一时避之不及,雪团子就这么砸在她的脸上,生疼生疼的。
应月在冰上看见了自己狼狈的倒影,眉眼之间沾着雪,全白了,和祖父一样是白眉毛。她顿时破功,丢下长枪,捧腹大笑。
父亲也笑了,抱着她去见了祖父。
祖父的房间里放了两个炭盆,烘得很暖和。他躺在床上,眉发全白,咳嗽不已,起身都十分吃力。
应月想给祖父看自己的白眉毛,逗他开心。
可雪却化成了水,合着泪一起从她的眼中流下。
雪砸在脸上的时候很疼,可她的脸已经察觉不到疼痛,就连泪凝在眼睫上时,也只留下了尘埃般的过往。
快啊!再快些!
天亮之前,她必须要赶到玉泉!见一见她敬爱的父亲,再把他葬在祖父身边。
再翻过一个山头的时候,雪小了点,可风中传来了浓重的血腥气。
应月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玉泉城依山傍河,大雪封山,河面千里冰封。此时的河面不是白色的雪,入目是刺眼的锈色。
血连成了山,宛若一条飘带,从城外直指城内。
一路上,交叠的尸体宛若地狱。燕军残暴无度,攻破了玉泉,还屠杀了玉泉的百姓……
而玉泉的城门之上,悬着一个青色的尸身。他的发冠没了,头发胡乱地垂在脸上,低着头时,叫人看不清那张冻得青紫的脸。
他的银甲还穿在身上,只是落满积雪,胸前插着一把长剑,早已没有血流出。
玉泉的城门紧闭,门外连个守门的燕兵都没有。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唯有狂风呼啸。
应月走的是小道,贴着城墙下走,眼睛再尖的斥候也瞧不见她。她下了马,组起了长枪,一跃上了城门,砍断了绳子,稳稳地接住了父亲。
父亲的头还是垂着的,眼睛还睁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的尸首被悬了太久,冻得僵硬,眼睛根本无法合上。
她一翻手腕,把宝剑从父亲胸膛中拔出。
寒光一闪而过。
这柄宝剑名为碎叶,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她先祖就是拿着这柄剑,随着玉国高祖开疆拓土,打下如今的玉国江山的。
可她祖父、父亲都不善剑,就爱舞抢弄棒,就连她自己也是如此。
碎叶剑便被收在了应府,象征着武力与兵权,只有戍边和祭祖的时候才会佩戴。就连应氏驻守的边城,也被称为碎叶城。
父亲说,等她二十岁的时候,就把碎叶剑正式传给她。因为他也是二十岁的时候,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这柄剑的。
应月今年刚满十八岁。
她和其他姑娘不一样,不想着情爱,不想要嫁人,成天就琢磨着怎么精进武艺,怎么能寻摸高手,还有,父亲能不能早日把碎叶剑传给她。
可她从未想过,这柄剑是从父亲胸膛里拔出来的,是父亲那颗早就冷掉的心,把这柄剑递到了她的手中——
还沾着他的血。
高大的、如山一般的父亲就这么挡在她的面前,又是如此地骤然轰塌。
他的身体,成了她最后的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