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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信任 ...

  •   次日辰时,谢悔准时叩响了静室的门。他已换回那身纤尘不染的雪白弟子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只剩下一片冰封般的平静恭谨。
      洛阙推门出来,身上仍是那身月白常服,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比昨日更苍白些。他并未多看谢悔,只淡淡道:“走。”
      越靠近矿场,空气中那股混杂着泥土、矿石、汗水和劣质油脂的沉闷气味便愈发明晰。远远已能听见隐约的叮当敲击声和号子声,沉闷而断续。
      三号矿洞外的空地比前日来时显得更加忙乱。简易工棚外堆着新开采出的矿石,矿工们推着沉重的矿车缓慢移动,大多赤着上身,皮肤覆盖着灰黑矿尘,眼神疲惫。
      几名监工弟子分散在四周,神色警惕。
      李执事早已候在记录账房门口,见到谢悔和洛阙,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掩饰不住的焦虑。“谢师兄,洛公子,您二位来了!里面请,今日的记录册已经备好!”
      谢悔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不远处几个聚在一起、低声说话的矿工,那几人接触到他的视线,立刻散开,埋头做事。“李执事,今日矿场似乎格外安静。”
      李执事额角见汗,干笑两声:“是,是,秋积开始,大家都铆足了劲干活……”
      洛阙没理会,径直走入账房。屋内陈设简陋,今日的记录册已翻开放在桌上,墨迹新干。他拿起册子,目光扫过数据——产量数字与往日相差无几。
      他提起笔,在今日栏下签下“洛清晏”三字。字迹清瘦,力透纸背。
      谢悔也跟进屋,在李执事捧上的另一份总目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锋凌厉。
      “记录已毕。”谢悔放下笔,看向洛阙,“洛公子,此处气浊,不宜久留。”
      洛阙却放下手中册子,抬眼看向李执事,语气平淡:“李执事,听闻矿上近日粮饷有些纠葛?”
      李执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慌乱地瞥向谢悔。谢悔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此事已有专人处理,不劳洛公子费心。”
      “既来了,听听何妨。”洛阙不看他,只盯着李执事,“说说,怎么回事。”
      李执事冷汗涔涔,结结巴巴道:“回、回洛公子,是……是前两月部分饷粮,存放不当,受了些潮气,米粮成色稍差……已、已严查仓管,正在追补……”
      “稍差?”洛阙语气渐冷,“我方才进来,听外面有人议论,领到的米煮出来有霉味。这叫稍差?”
      李执事腿一软,差点跪下:“洛公子明鉴!绝、绝无此事!定是有人心怀不满,散布谣言!”
      洛阙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明显的讥诮,“粮饷发放,是谁经手?账目谁核?陈伯仲呢?让他来,当面对质。”
      听到“陈伯仲”三字,李执事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悔上前一步,挡在李执事身前,面对洛阙,声音平稳却带着力度:“洛公子,陈老年迈昏聩,神志不清,所言不足为凭。粮饷之事,弟子已另派可靠人手核查,必会给矿工一个交代。此处并非理论之地,矿工情绪不稳,恐生事端,请您先随我离开。”
      洛阙抬眼,就这样看着谢悔:“谢妄言,谢师兄。你是在告诉我,这归墟之涧的矿场,已经到了连问句话都可能激起事端的地步?还是你根本不敢让陈伯仲出来?”
      账房内空气骤然紧绷。李执事几乎瘫软在地。
      谢悔背脊挺直,迎着洛阙的目光,面色看似冷静,那眼神却暴露了他的紧张:“不敢。只是洛公子您身份特殊,不宜卷入这些琐碎纷争。矿场之事,错综复杂。弟子向您保证,必定彻查清楚。但眼下,请您先离开。”他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
      洛阙看着他,看着这张近在咫尺,逐渐变得陌生的脸。胸中那股被欺骗、被蒙蔽的邪火再次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但他注意到门外隐约晃动的影子,那些监工弟子,还有更远处假装忙碌、实则竖着耳朵的矿工。
      这不是云深松涧。这里到处都是眼睛。
      他闭了闭眼,压下几乎冲口而出的更尖锐的质问,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疏离。“好。”他声音很轻,但却又字字戳入人心。
      “谢师兄既如此说,我自然信你。粮饷之事,我等着看你的交代。”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径直走出了账房。
      秋阳刺目,矿场的喧嚣和浑浊气味扑面而来。几个附近的矿工和监工弟子见洛阙沉着脸出来,后面跟着失魂落魄的李执事和面色沉凝的谢悔,都立刻缩回头,装作忙碌。
      谢悔快步跟上,沉默地护在洛阙身侧后半步,周身气息冷冽,将所有窥探的视线无形隔开。两人一路无话,沿着来时的山路返回。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仿佛连山风都绕着他们走。
      直到踏入云深松涧的地界,浓郁清冽的松柏气息驱散了矿场的浊气,谢悔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却又立刻重新绷紧。
      洛阙没有回静室,而是走到涧边那处他常站立的平台,面朝翻涌的云海,背对着谢悔。
      “现在没有外人了。”洛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比在矿场时更冷,“谢悔,你告诉我,陈伯仲那句三年,是什么意思?”
      谢悔站在他身后三步处,垂着眼:“弟子不知。陈老疯癫呓语,言语混乱,常将三天说成三年,三斤说成三石,毫无意义。”
      “是吗?”洛阙转过身,看着谢悔的眼睛“灵植园的赵管事也说,那株七星藤是三年前移栽的。他也是老眼昏花,记忆混乱?”
      “那日你说‘东三区矿脉,三年前已近枯竭’,也是你近日来太过劳累,记错了事?”
      “灵植园每年移栽补种无数,赵管事记错年份,也是常事。”谢悔答得很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辩解,“师尊……洛公子若不信,可调阅灵植园的移植记录。”
      “记录?”洛阙嗤笑,“连宗门总账都能做得天衣无缝,区区灵植园的记录,又算得了什么?谢悔,你是不是觉得,把我困在这副身子里,关在云深松涧,再用一堆真真假假的话糊弄着,我就永远是个睁眼瞎,由着你摆布?”
      他向前一步,逼近谢悔,少年清亮的嗓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从醒来开始,你告诉我只过去了半年。好,我信你。可我看到的、听到的,桩桩件件都在告诉我,不对劲!灵植不对劲,矿场不对劲,连时间都不对劲!谢妄言,你到底在瞒我什么?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积压多日的怒火和疑惧在此刻彻底爆发。山风呼啸而过,卷起他宽大的袖袍和散落的发丝,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灼人的失望与愤怒。
      “谢妄言,我连你都信不能信了……是吗?”
      谢悔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血色尽褪。他看着眼前气得浑身发颤的师尊,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疼得他指尖冰冷,喉咙发紧。
      他想伸手去抱他,想告诉他不是那样的,想跪下来求他别这样看自己……可他不能。他只能死死攥紧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和那摇摇欲坠的谎言。
      “弟子……没有。”他的声音干涩至极,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石上磨过,“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但请师尊相信,弟子绝无半点加害或欺瞒之心,只是……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洛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等我彻底变成废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完全依赖你的时候?还是等你把所有痕迹都抹干净,让我永远活在你这精心编织的谎言里的时候?谢妄言,我是你师尊!不是你需要精心圈养、防备哄骗的雀儿。”
      谢悔猛地抬头,眼底那片深潭终于被激烈的情绪搅动,情绪太多,思绪太杂……看不清。
      “弟子只是……只是怕!怕您知道得太多,怕您忧思过重,怕您再……再离开!这半年,弟子没有一刻安心过!只有看着您,守着您,确认您好好的,弟子才能喘一口气!”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却又强自压抑着,听起来扭曲而怪异。“是,弟子是瞒了您一些事,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安排。可若没有这些,师尊以为,您如何能安然在此休养?宗门如何在您……不在的这半年里,维持不倒?那些药……那些救命的药,又从何而来?!”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洛阙,像是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重负和委屈,都通过这目光传递过去。
      “弟子不求师尊理解,甚至……不求师尊原谅。只求您……再信弟子一次。至少,在您完全恢复之前,让弟子来处理这些事。等时候到了,弟子一定……一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您。”
      山风卷过平台,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谢悔的声音消散在风里,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洛阙看着他,看着他苍白脸上那近乎卑微的恳求,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痛楚。胸中的怒火,像是被这冰冷的山风和一盆彻骨的冰水交织着,忽明忽暗,烧得他心口发堵,又冷得他指尖发颤。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争吵,质问,看似激烈,却永远触及不到核心。谢悔就像一团浸透了水的棉絮,所有尖锐的冲击都被无声吸纳,只留下更深的无力感。
      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苍茫的云海,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秋季积要开始了。”
      谢悔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转换话题,哑声应道:“……是。后天卯正开始。”
      “云深松涧既然挂了名,”洛阙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该做的事,就做好。灵植园巡查,矿场记录,别让人看了笑话。至于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最后信你一次。秋积期间,别出乱子。”
      他没有说“我等你解释”,也没有说“我相信你”。只是划下了一条线——秋积期间,要太平。
      谢悔看着师尊清瘦挺拔却透出无尽疲惫的背影,喉结滚动,最终深深地低下头:“……弟子遵命。”
      洛阙不再言语,转身朝静室走去。脚步略显虚浮。
      谢悔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松径尽头,才缓缓直起身。
      脸上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收敛干净,只剩下平日的淡漠,和眼底深处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郁。
      他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转身,走向云深松涧后山一处更为僻静、被重重阵法笼罩的岩洞。洞口幽暗,仿佛通往地底。
      踏入洞内,光线骤暗,只有岩壁上镶嵌的几颗夜明珠散发出幽冷的光芒。这里温度比外面低许多,带着地底特有的阴寒湿气。
      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劲装中、脸戴银色半面面具的身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岩洞深处,单膝跪下:“主上。”
      谢悔没有看他,径直走到洞内唯一的一张石桌旁,手指抚过桌面上摊开的一幅巨大地图,上面标记着归墟之涧各处产业、矿脉、暗桩,以及许多复杂的符号和连线。
      “矿场那边,”谢悔的声音在空旷的岩洞里显得格外冰冷,不带丝毫情绪,“李执事不用留了。换我们的人上去。陈伯仲……看紧点,别让他再乱说话。若实在控制不住,”他顿了顿,眼底寒光一闪,“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黑衣暗卫应道,声音同样冰冷机械。
      “灵植园赵管事,”谢悔的手指在地图上某处轻轻一点,“话太多。找个由头,调去后山冷泉值守。让副手顶上来。”
      “明白。”
      “还有,”谢悔抬起眼,看向暗卫,“北境扫货清瘴丹的那条线,查得如何?”
      “对方很谨慎,货分了三路,最终流向都在北境几个大城黑市消散,难以追踪具体买家。但其中一路,中途疑似与黑巫的人有过接触。”暗卫禀报。
      黑巫……谢悔眼底冰寒更甚。“继续查,不惜代价。经手的剁手,探头的砍头。”
      “是。”
      暗卫领命,身影一晃,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岩洞深处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悔独自站在冰冷的岩洞中,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代表云深松涧的那个标记。师尊说,秋积期间,要太平。
      他会的。他会让一切看起来都顺遂平静,热火朝天。所有不该出现的杂音,不该冒头的隐患,他都会提前掐灭。
      至少,在师尊能够承受真相之前……他要守住这片看似安宁的假象。
      岩洞外,秋风掠过松林,带着隐隐的喧嚣。那是山下各峰各涧为即将到来的秋季积,做最后准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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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好书是改出来的,从头到尾反反复复修改了四次。但即使历经波折,我也会把他们的故事讲给大家。因为我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也是他们故事的见证者。 我是本书作者春水捣药,也可以叫我小药/Qinsea 我不知道过去的老读者会有多少,但是妄阙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会一直停留在大家心里,祝各位早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不要忘记微笑! 这是我的第一本书,欢迎大家点评。
……(全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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