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识棠

16、疗愈

　　上一单“嘴替”的生意，让苏研的财务状况得到了显著缓解。不仅有5次套餐的一千五百元预付款，小雅还额外给她转了五百块钱，附言是“首席吵架顾问咨询费”。

　　苏研看着手机里那笔两千元的进账，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但她没想到，小雅那个看似玩笑的“求助”，很快就以另一种形式，变成了现实。

　　两天后，她接到了一个新客户的电话。客户是之前加过她微信的一个宝妈，名叫王静。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很轻，很温柔，说自己奶水时有时无，想请苏研过去看看。

　　苏研接了单。她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催乳服务，但当她上门后，却发现情况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王静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但整个屋子却透着一股冷清。她穿着一套质感很好的真丝睡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脸色却异常苍白，眼神空洞地看着电视里无声的画面。三个多月大的宝宝就躺在她身边的婴儿床里，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

　　“苏老师，你来了。”她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

　　“怎么了？是堵奶了吗？”苏研放下工具包，准备开始工作。

　　“不是……”王静摇了摇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开始向苏研倾诉。从怀孕时看着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纤细腰肢一天天变粗，到生产后肚子上那圈松垮的、再也回不去的赘肉；从丈夫回家后只知道抱着手机玩游戏，对她日渐憔-悴的容颜视而不见，到孩子整夜整夜的哭闹，再到父母责骂她矫情不知体谅丈夫，不懂心疼孩子，只想着自己；还有婆婆的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当得知母乳不够孩子吃时，所有人想的都是“催”，吃药也好，打针也好，偏方也好都去试，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推上审判席的罪人。

　　“我感觉自己像个废人，每天就围着这个小东西转，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好像生了他后我就不能再是我，我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围绕他。我甚至……有时候看着他哭，会觉得特别烦，特别想把他扔出去。”王静说着，声音颤抖起来，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苏老师，你说我是不是个很坏的妈妈？我居然会觉得自己的孩子很烦……我根本就不爱他。”

　　听到最后一句话，苏研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呼吸也跟着一滞。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抱着哭闹的芃芃，同样感到绝望和厌烦的自己。那种被“母职”绑架的窒息感，那种偶尔会冒出来的、对孩子“又爱又恨”的阴暗情绪，她曾不止一次地有过。

　　她忘了自己是个收费的服务人员，忘了那些专业的催乳手法和话术。

　　她伸出手，轻轻地按住了王静准备解开衣服的手，然后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那就别喂了。”

　　王静愣住了，像是没听清。

　　苏研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了些：“我说，如果你觉得喂母乳让你这么痛苦，这么不开心，那我们就不喂了。”

　　“可……可是……”王静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之前因为黄疸肺炎住院一个月，都说母乳抵抗力好……我觉得我亏欠他的，我必须得补偿他……”

　　“补偿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是母乳。”苏研打断了她，“你现在情绪这么差，你的‘不开心’会通过乳汁传递给他，他能感受到。你逼着自己喂，你痛苦，他也跟着难受，这是双输。”

　　苏研站起身，径直走进厨房，找到了王静家的奶粉罐。她熟练地洗手、消毒奶瓶、调好水温、冲泡奶粉，然后把温度刚好的奶瓶递给了王静。

　　“来，你试试。”

　　王静犹豫地接过奶瓶，塞进了宝宝的嘴里。小家伙立刻像找到了新大陆，贪婪地吮吸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咚”声。

　　苏研看着这一幕，对王静笑了笑：“你看，他饿不到就行。别逼自己，王静。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一个母亲。”

　　这一天，苏研没有进行任何催乳服务。她只是陪着王静，看她喂完了一整瓶奶，又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临走时，王静坚持要按原价给她转账，但苏研拒绝了。

　　“今天我没提供服务，不能收你的钱。”她把王静转过来的钱又退了回去，“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把我来回的车费报了就行。”

　　走出王静家，苏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愉快。

　　但这种愉快，只持续到她坐上回家的公交车。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一股冰冷的悔意突然涌了上来。她是不是疯了？她是一个催乳师，她的工作就是让妈妈有奶，而她竟然劝客户别喂了。这无异于砸自己的饭碗。

　　那笔本该到手的钱，在她脑海里变成了一个具体的数字。她开始计算，这笔钱可以支付芃芃下个月的尿不湿开销，可以让她在菜市场买菜时，不用再为几毛钱的差价而犹豫。她在这里扮演什么拯救者？她有什么资格扮演？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透顶，为了那点可笑的“共情”，就放弃了白花花的银子。她仿佛能听见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咆哮：你是来赚钱的！赚钱的！

　　但咆哮过后，王静最后那个放松的笑容，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还有她看着宝宝喝奶时，那种如释重负的眼神。她确实帮到了她，那种成就感，是钱无法衡量的。

　　她慢慢地想，眼光或许应该放长远一点。她卖的，不应该只是技术，更应该是信任。今天她损失了一笔钱，但或许，她赢得了一个客户百分之百的信任。这可能是一笔更划算的投资。

　　这么一想，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那股纠结的气，顺畅了许多。

　　第二天，王静果然又发来了微信，想请她今天再次上门。苏研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这次去，可能又要面对一场“心理疏导”而不是“技术服务”。但她还是答应了。一是为了钱，毕竟客户的信任不能白白辜负；二也是想挑战自己，她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帮到王静多少。

　　在去王静家的公交车上，她破天荒地没有发呆，而是用手机飞快地查阅着关于“产后抑郁”的各种资料。什么“倾听与共情技巧”、“积极心理暗示”、“认知行为疗法”……她看得头昏脑涨。

　　到了王静家，她试图用这些刚学来的、不专业的“心理学话术”去安慰王静。“王静，你要试着从积极的角度看问题……”“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结果发现，这些空洞的话，根本没什么用。王静听得一脸茫然，情绪反而更低落了。

　　苏研见状，索性放弃了“扮演专家”。她往沙发上一坐，说：“行吧，咱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你跟我说说，你家那位昨天又怎么惹你了？”

　　一句话，瞬间打开了王静的话匣子。

　　“别提了！我让他下班回来带瓶酱油，他给忘了！我说他两句，他还嫌我烦！你说他是不是没长心？”

　　“还有，我不过就是在他玩游戏的时候，让他帮忙抱一下孩子，他就说我打扰他放松！我天天二十四小时带娃，我找谁放松去？”

　　苏研没有去评判，也没有去劝解，她只是作为一个最忠实的听众，火力全开地当起了王静的“嘴替”和“情绪垃圾桶”。

　　“太过分了！忘了带酱油这种事都能发生？他是靠光合作用做饭的吗？”
　　“什么？打游戏比抱孩子重要？让他跟游戏过一辈子去吧！”
　　“就是！凭什么当妈的就得是超人啊？我们也有权利喊累，有权利罢工！”

　　一个小时后，王静吐槽得口干舌燥，但整个人却神采飞扬，仿佛把积压了一辈子的怨气都吐了出去。

　　“苏老师，谢谢你！”她拉着苏研的手，无比真诚地说，“跟你聊完，我感觉比做了十次SPA还舒服！我想好了，我还是要坚持母乳喂养，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堂堂正正地告诉我婆婆，不是我没奶，是我不想喂！”

　　苏研笑了。她知道，王静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力量。

　　在签下一份5次的催乳疗程单时，苏研非常专业且坦诚地告知：“王静，我必须跟您说清楚，您的泌乳情况受情绪影响很大，我不保证一个疗程就一定能达到纯母乳。我们的目标是，让您在身心最舒服的状态下，找到最适合您的喂养方式。”

　　王静看着她，眼神亮晶晶地说：“我明白。苏老师，我信你。”

　　王静那句“为了我自己”，在苏研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她脑海里回响。她想起李哲姐姐的无奈，想起小雅的压抑，再到王静的崩溃。她突然意识到，现在满天都是关于母乳喂-养的宣传，它被捧得太高，近乎神话。而奶粉，则被污名化成了母亲失职的象征。

　　什么时候开始，一种喂养方式，竟然成了一场针对母亲的道德审判？

　　她觉得，这件事已经变质了。它不再是单纯的科学选择，而演变成了一场全民对“奶粉妈妈”的声讨，这太可怕了。

　　她隐隐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做点什么。不仅仅是疏通一个个堵塞的乳腺管，更应该去疏通那些被社会舆论绑架的、堵塞了的心。她要让那些女孩们明白，她们首先是一个完整的人，然后才是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