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识棠

18、援手

　　在成功签下王静那个充满戏剧性的“疗愈套餐”后，苏研的业务进入了一个短暂的平稳期。她每天奔波于几个固定客户之间，中间也有几个转介绍，收入稳定，生活也渐渐有了规律。

　　这天下午，她刚结束对王静的第三次服务，王静非要让她带上一些进口水果，说是让她吃了给芃芃补充维生素。苏研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她准备顺路去一趟妇幼医院，给另一个客户送一些她自己整理的“催乳汤注意事项”。

　　刚到医院门口，还没等她把东西送进去，就冤家路窄地又遇到了那几个老熟人。

　　还是上次在十二楼下遇到的那几个中年催乳师，包括那个和她一起培训过的同学刘翠。她们裹着厚重的棉衣，缩着脖子，懒洋洋地靠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眼睛却不住地扫视着每一个从医院里出来的孕产妇。

　　苏研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有些不解。她自己的每一单，都是靠脚力跑出来，靠口碑传出去的。像她们这样守在门口，生意真的能上门吗？或者，这种看似“守株待兔”的方式里，有自己尚未了解的门道？比如，她们是否与医院里的某些护士或护工有合作，能够拿到第一手的客户信息？还是说，她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可以互相介绍自己不方便接的单子，从而保证每个人都有一定的业务量？看来有时间，自己需要来验证一下这些猜测。

　　她看不惯她们这种做法，自然也知道她们看不惯自己。看到她走近，刘翠立刻站直了身子，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苏大才女吗？”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尖，在干冷的空气里清晰地传了过来：“生意不错啊，都发展到医院门口来‘售后服务’了。怎么，发传单不过瘾，开始直接抢客户了？”

　　培训的时候，刘翠就看不惯苏研。一个年轻人，偏要搞什么笔记，做什么表格，把这行当学问来做。王老师还就吃她这一套，有什么好处都想着她。

　　周围随即响起几声附和的笑，夹杂着些难听的字眼，嗡嗡地围了过来。苏研想，这可真是应验了那一句老话——人以群分。

　　她看着她们，心里没什么波澜。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她的脸皮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保安呵斥一句就会脸红的“薄脆饼”了。她评估了一下和她们争吵的必要性——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浪费时间，影响心情，甚至可能吵醒芃芃。

　　于是，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平静地回应：“市场是开放的，客户有选择的权利。我只提供我的服务，从不抢谁的客户。而且我喜欢钱，但只要我不把手伸进你口袋里，谁能说我抢！几位姐姐要是有这个闲工夫在这里研究我，不如多去跑几个小区，说不定还能多开几单。”

　　她不想陷入这种无意义的口舌之争，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辆看着明显速度不慢出租车“吱”的一声停在了路边，刹车的声音差点惊到了她怀里的芃芃。车门打开，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一手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一手搀扶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女人，艰难且慌乱地从车上下来。

　　那个女人穿着身臃肿的睡衣，额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胸口，疼得连路都站不稳。

　　“老婆，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到急诊了！”男人焦急地喊着，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空中。他的身体在啼哭的婴儿和下滑的妻子之间摇摆不定，他想去拉妻子，可夹着孩子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话音未落，那女人膝盖一弯，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哎！小心！”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眼看那女人就要瘫倒在地。

　　那几个还在说风凉话的催乳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抱起了胳膊。苏研听见了她们那边有人撇了撇嘴，低声说着“看，又一个堵奶的”之类的话。

　　还有人拉住了身边一个似乎想上前的同伴，低声告诫：“别多管闲事。一个产妇，一个婴儿，真要有点什么，把你卖了够赔哪个？”

　　苏研也听见了那句话。她看出来，这个产妇十有八九是急性乳腺炎。那女人的呻-吟和婴儿尖锐的哭声，像两根针，一下子扎进了她的心里。那份钻心的疼，她自己也经历过；那种抱着生病的孩子在深夜里无助哭泣的滋味，她也尝过。她咬了下嘴唇，再无迟疑，把背带又勒紧了些，走了过去。

　　她走到男人面前，朝他怀里的孩子伸出了手：“我帮你抱孩子，你快去扶你妻子。”

　　男人一下子警惕起来，看清苏研胸前背着的芃芃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把怀里哭闹的婴儿递了过来。出租车师傅这时也已跑过来搭了把手，帮着扶住了产妇，见男人缓过神，便把人交给他，又朝苏研点了点头，匆匆回车上接下一个乘客走了。

　　苏研接过那个哭得满脸通红的男婴。那孩子入手一沉，一股陌生的重量压在她手臂上，让她整个身子都晃了一下。

　　她立刻分开两脚，稳住重心，将孩子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抱在怀里。她口中哼着不成调的、低沉的曲子，手掌在孩子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那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快！愣着做什么？去急诊啊！”苏研对那还傻站着的男人喊道。男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搀扶着妻子，跌跌撞撞地朝医院的急诊大厅跑去。

　　苏研跟在他们身后。背上是自己女儿安稳的重量，怀里是陌生柔软的婴儿。两个孩子加在一起，沉甸甸地坠着她。她不得不挺着腰，每一步都踩得很用力，才能跟上前面那对夫妻慌乱的脚步。额角渗出了汗，被冷风一吹，激起一阵凉意。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是漫长的。

　　男人去挂号，她就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坐下。椅子是冰凉的塑料，那股寒意隔着厚裤子都能透进来。她只能尽量坐得靠前一些，让自己的后背弓起来，与冰冷的墙壁之间留出一道空隙，好让芃芃不至于受凉。

　　男人去排队缴费，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苏研抱着孩子站起来，在走廊尽头来回地踱步。因为长时间抱孩子，那种酸麻的感觉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肩膀，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她只能不停地变换姿势，左手托一下，右手换个方向，试图让血液流通一些。

　　男人扶着妻子去做检查，门关上了。苏研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走廊里，看着墙上“保持安静”的标语。她能闻到自己女儿身上熟悉的奶香，也能闻到怀里这个陌生孩子身上淡淡的奶腥气。这两种相似而又不同的味道混在一起，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中途，那个男人跑出来一次，眼里满是感激，哑着嗓子说：“这位大姐，您……您歇会儿吧，我来抱。”

　　苏研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快回去陪妻子。

　　在等待检查结果的间隙，男人总算能喘口气，赶忙把孩子接过去，对着苏研连连鞠躬，嘴里不停地道谢：“大姐，今天真是太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我们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研慢慢地放下已经僵硬的手臂，那条胳膊像是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活动了一下肩膀，笑了笑：“我有那么老？别叫我大姐，叫我苏研就行。”

　　“苏研……苏老师！”男人看着苏研不停地活动手臂，恍然大姑后结结巴巴：“今天太耽误您了！要不我们待会儿请您吃饭吧。”

　　苏研看着他那张局促的脸，又看了看病房的方向，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的笑意说：“行啊。不过看你这情况，我估计也只有月子餐能蹭了。”

　　男人拍了拍脑门，脸上一红：“那……那……以后？”

　　苏研笑了笑，没再接话。男人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要走，又不知道该怎么留，情急之下问道：“对了苏老师，您在哪儿工作？我……我以后好找您。”

　　这句话，倒正好给了苏研一个台阶。她坦然地回答：“我是个催乳师，工作地点不固定。”她顿了顿，看着男人那张还没完全从慌乱中清醒过来的脸，内心想：毕竟大家都是聪明人嘛。

　　但她显然高估了男人，他估计脑袋还没清醒过来，只是点了点头。这时产妇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果然是急性乳腺炎。医生给开了消炎针，让她先输液。看着妻子打上点滴，情况稳定下来，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走到苏研面前，再次郑重地道谢。

　　苏研看着他，想了想，算了，还是直白点吧。于是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些疲惫的微笑，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没事，今天也算有缘。帮我个小忙吧？”

　　“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加个微信吧。”苏研把二维码递到他面前，“我是专业的催乳师，你爱人后续万一有需要，记得联系我。当然，有朋友需要的话，也请帮忙宣传宣传。”她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我这人，做好事不留名，但业务宣传还是得做的，毕竟家里还有个小的要养呢。”

　　男人被她这种坦率的劲儿逗笑了。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跟他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些愁眉苦-脸的产妇完全不一样，她身上有股劲儿，一种在泥潭里也能开出花来的劲儿。

　　他爽快地扫了码，加上了微信，在苏研的示意下，备注为“催乳师苏研”。

　　“苏老师，您放心！今天您这个情，我记下了！以后家里有这方面的事，就都麻烦您了！”

　　苏研点了点头，背着芃芃，转身离开了医院。她得赶紧回去了，芃芃快到饭点了。

　　第二天一大早，苏研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急促的微信提示音吵醒了。她拿起来一看，是昨天那个男人发来的：

　　“苏老师，我爱人从医院回来了，打了消炎针，但还是疼得厉害。您现在有时间吗？可以请您上门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