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少爷》秀峰

1、初遇

　　林家老宅的茶会，空气里弥漫着金钱精心豢养出来的茶香，和一种更昂贵的玩意儿——体面。

　　林砚端坐在梨花木椅上，唇角维持着一个刚好的弧度，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疏离。

　　他听着几位长辈谈论着某个海外并购项目，数字像滚动的弹幕在他们唇齿间跳跃，父亲会偶尔投来带着衡量意味的一瞥，他的背脊便会下意识地挺得更直。

　　完美，无瑕，像橱窗里最标准的模特，这是他必须扮演的角色。

　　茶会终于在一片和谐的虚伪中落幕。

　　林砚站起身，骨骼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有点僵了。

　　“少爷，旧城改造那个公益项目的最终视察，时间快到了。”助理低声提醒。

　　林砚颔首，接过外套搭在臂弯，步履从容地向外走去。

　　车子驶出林家大宅，将那片精致得刻板的风景甩在身后，窗外的景象逐渐变得粗粝、拥挤。

　　城中村。

　　“楚默！三号单的珍珠奶茶，加椰果，快点！”

　　奶茶店里，店长的声音混在嘈杂的音乐和订单提示音里，显得有些尖利。

　　楚默没应声，只是加快了手上动作。他熟练地在透明塑料杯里加入黑珍珠、椰果，注入茶汤和奶精，封盖，擦拭杯壁，放到取餐台。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那面廉价电子钟，距离晚班结束还有三个小时，母亲这个月的药费还差一大截，他得撑住。

　　脑子里盘算着这个月还能从哪里省出点钱，是再压缩一下读大学的伙食费，还是去找个夜班的搬运活？

　　林砚的视察团队一行几人，出现在这片与西装革履格格不入的城中村巷弄里时，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他们指着规划图，讨论着区域的划分和未来的蓝图。

　　经过一家招牌闪烁的奶茶店门口时，团队里一个正低头看资料的年轻队员没注意路，不慎撞上了正端着一大桶刚煮好的珍珠和几罐奶浆从里面出来的楚默。

　　“哐当——！”

　　塑料桶摔在地上，滚烫粘稠的黑珍珠泼洒出来，奶白色的浆液溅开，立刻糊了楚默一身，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围裙彻底报销。几滴滚烫的浆液溅到他手背上，留下了点点红痕。

　　更糟糕的是，几滴褐色的茶渍和一点奶沫，不偏不倚溅到了林砚熨帖笔直的西装裤脚上，在那深色的高级面料上留下碍眼的污迹。

　　“你怎么搞的！不长眼睛啊！”店长率先冲出来，脸色煞白，先是惊恐地看了一眼林砚裤脚的污渍，随即把矛头对准楚默。

　　撞人的队员也慌了，赶紧附和：“就是，端东西也不看着点路！”

　　楚默手里还拿着那个空了的桶柄，粘腻的浆液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下来。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眼睛，胸膛正微微起伏着。

　　就在林砚习惯性地想要开口，用一句“没关系”来展现风度并息事宁人时，楚默突然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像是冰凉的黑色琉璃，刺向那个撞了他的队员，“是你撞的我。”

　　没有辩解，没有哭诉，那种在强力威压的境地中，依旧毫不弯曲的脊梁，使林砚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顿住。

　　他见过太多人，谄媚的，畏惧的，讨好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像野地里无人看管、浑身是刺却顽强生长的植物。

　　他抬起手，制止了身边还想斥责的店长和队员，目光落在楚默脸上，看进了那双不屈的眼睛里。

　　那里面有种他从未在自己世界里见过的、野蛮生长的生命力，突兀地、甚至有点失礼地，撞进了他井然有序的视野。

　　心里某个角落，轻微地“咔哒”了一声。

　　视察结束后，团队成员们还在为刚才的插曲不安着，尤其是那个撞了人的队员，一路都在偷偷观察林砚的脸色。

　　林砚面上依旧平静，吩咐了几句后续工作，便让司机送其他人回去。

　　“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走。”

　　车子驶远。

　　林砚站在街角，晚风吹拂，带着城中村特有的、各种气味混杂的生活气息。

　　他犹豫了片刻，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转身，沿着原路走了回去，那家奶茶店的招牌依旧闪烁着。

　　他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

　　店里没什么人，楚默已经换了一件同样半旧但干净的衣服，正在擦拭操作台，看到他进来，动作顿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讶异和……更多的戒备。

　　林砚走到柜台前，扫过菜单板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名称和价格。

　　“一杯……”他顿了顿，选了个最普通的，“原味奶茶，去冰。”

　　他付了钱，接过那杯廉价的、塑料封膜的奶茶，走到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他就这么坐着，手里捧着那杯他平时绝不会碰的、过甜的饮料，看着楚默在操作台后沉默地忙碌，擦拭，清洗，准备配料。

　　年轻人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嘴唇习惯性地紧抿着。

　　林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像个行为艺术者。

　　但他就是没动。

　　直到楚默下班，从后门离开，他才缓缓站起身，手里那杯奶茶，一口没动，早已变得冰凉。他走到店外的垃圾桶旁，将奶茶原封不动投了进去。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间，他又出现在了那个角落的位置，依旧是一杯最普通的奶茶，依旧是一坐很久。

　　店长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惊讶变成了惶恐，而楚默，从最初的无视，到偶尔递奶茶时，会带着点不耐烦地把杯子稍微“放”得重一点。

　　林砚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莫名觉得，这种反应，比家族茶会上那些千篇一律的奉承，有趣得多。

　　第三天，第四天……似乎成了一种无声的惯例。

　　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林砚那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便会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

　　他会脱下象征身份的西装外套，只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色衬衫，独自走进那家烟火气十足的奶茶店。

　　店长脸上的惶恐逐渐被一种巴结的谄笑取代。

　　他试探着跟林砚搭话，询问是否需要特调饮品或是更舒适的位置，都被林砚用简单的摇头和“照旧”二字礼貌地挡了回去。

　　他依旧只点那杯最简单的原味奶茶，依旧坐在那个能纵观全局却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楚默的反应更为直接。

　　他从不主动看向林砚的方向，好像那个天天来报到的男人只是一件会移动的摆设。

　　他只是在将奶茶放到林砚面前的桌子上时，那“咚”的一声响，力度似乎比对待其他顾客要稍微明显那么一点点。

　　林砚将这视为一种有趣的反馈。

　　他靠在并不算舒适的塑料椅背上，长腿在狭小的空间里有些委屈地曲着，偶尔拿起手机，处理一些并不紧急的邮件。大部分时间，他的目光会若有似无地追随着楚默忙碌的身影。

　　他看到楚默如何麻利地同时应对几个线上订单，手腕翻飞间，各种配料分毫不差落入杯中。看到楚默如何沉默地搬运沉重的原料箱，单薄的肩背绷出了清晰的线条。也看到楚默在没有顾客的间隙，会靠在操作台边，快速翻看几眼放在一旁的、边角有些卷起的书。

　　这是一种林砚从未接触过的生活样本，粗糙，忙碌，带着为生存挣扎的痕迹，却又充满了某种坚韧的、不打折扣的真实感。

　　透过这扇小小的窗口，他窥见了一个与自己所在的精致牢笼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偶尔会想，自己这种行为算什么？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好奇，还是对某种缺失生命体验的补偿？他自己也得不出确切的答案。

　　只是觉得，坐在这里的这几个小时，呼吸着略带甜腻的空气，听着并不高雅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店铺背景音，看着那个年轻人沉默而倔强的身影，他内心深处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会奇异地松弛下来。

　　时间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悄然流逝。

　　林砚杯中的奶茶照例一口未动，直到彻底凉透，他才会起身，将其投入垃圾桶，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外面的夜色中。

　　他不知道这场沉默的“观察”会持续多久，至少目前，他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第五天晚上，林砚照常推开店门，风铃响动了几下。

　　楚默正背对着门口清洗器具，水声哗啦啦响着。店里很安静，似乎店长不在，也没有其他客人。

　　林砚像往常一样点单：“一杯原味奶茶。”

　　楚默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开始制作。他关掉水龙头，用布擦了擦手，转过身，扫了眼林砚惯常坐的那个角落。

　　然后，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向林砚，那双总是蒙着一层冰霜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明显的不耐和一丝压抑了许久的恼怒。

　　“你，”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冷，“到底想干什么？”

　　林砚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主动打破沉默。

　　他没给林砚回答的时间，下巴朝角落那张空桌扬了扬，“连续五天，同一时间，同一位置，点同一杯奶茶，然后一口不喝，坐到打烊。”

　　他说着，又往前倾了倾身子，手撑在操作台上，“林少爷，你们有钱人的时间，都这么用来浪费的？还是说，观察我们这种底层小民的生活，让你觉得特别有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