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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震碎的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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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的夏天,阳光透过厨房的木格窗洒进来,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母亲系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正站在灶台前翻炒着锅里的青菜,油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混合着米饭的香气,充满了这个不足六十平米的家。
“丫丫,你看,这样绕过去,再从这里穿过来……”
十二岁的王海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几根青草。五岁的王晴——家里人都叫她丫丫——蹲在他面前,双手托着腮帮子,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的手。
“哥哥好厉害!”丫丫奶声奶气地赞叹。
王海笑了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他穿着洗得有些透白的校服,袖口已经起了毛边,但干净整洁。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小兔子出现在他掌心。
“给,你的小兔子。”王海把小兔子递给妹妹。
丫丫小心翼翼地接过,捧在手心里,眼睛亮晶晶的。她晃了晃草兔子,细软的青草在阳光下泛着光。
“哥哥,这个小兔子会不会像我们一样,也有一个家呀?”
王海伸手摸了摸妹妹柔软的头发。丫丫今天扎了两个羊角辫,发绳是母亲用零碎布头做的,一朵小红花,一朵小黄花。
“当然有啊。”王海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小兔子有它的草窝,有它的胡萝卜。就像哥哥永远和丫丫在一起一样。”
丫丫开心地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她站起来,举着草兔子在堂屋里转圈圈,嘴里哼着幼儿园刚教的儿歌。
墙上贴着王海这学期刚得的“三好学生”奖状,旁边还有几张往年的一起,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奖状下方是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王海穿着白衬衫,系着红领巾,丫丫被母亲抱在怀里,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
父亲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一把锄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皮肤被晒成古铜色,脸上有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
“回来啦?”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洗洗手,马上开饭。”
父亲“嗯”了一声,把锄头靠在墙边,走到天井的水龙头下洗手。丫丫举着小兔子跑到父亲面前:“爸爸你看!哥哥给我编的小兔子!”
父亲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丫丫的头:“好看。”
简单两个字,丫丫却像是得了天大的夸奖,又蹦蹦跳跳地跑到厨房门口:“妈妈你看!”
母亲回头,脸上漾开温柔的笑:“看见啦,快坐好,准备吃饭了。”
午饭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盘土豆丝,一小碗自家腌的咸菜,中间摆着一碟煎鸡蛋,金黄色的,专门给两个孩子补充营养。白米饭冒着热气。
王海给妹妹夹了一大块鸡蛋,丫丫也给哥哥夹了一筷子青菜:“哥哥吃菜。”
母亲看着兄妹俩,眼里满是欣慰。父亲埋头吃饭,偶尔抬头看一眼妻儿,嘴角有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就是他们最平常的日子,清贫,但温暖。没有人知道,再过不到两个小时,这场平静将被彻底粉碎。
下午吃完饭以后,王海正在帮母亲收拾碗筷,丫丫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给草兔子“搭房子”——用积木围成一个小圈。父亲已经下地去了,母亲在缝补王海磨破的裤子。
“妈,我们学校下个月有数学竞赛,”王海一边擦桌子一边说,“老师说我有希望拿名次。”
“那你要好好准备,”母亲头也不抬,针线在她手中灵活穿梭,“但也不能熬太晚,听见没?”
“知道了。”
丫丫抬起头:“哥哥又要拿奖状了吗?”
“哥哥努力试试。”王海笑着说。
就在这时,脚下的地面突然轻轻晃动了一下。
母亲停下手里的针线,疑惑地抬起头:“是不是卡车过去了?”
话音未落,第二次晃动来了,比刚才剧烈得多。桌上的碗碟相互碰撞,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地震了!”母亲脸色一变,扔下手里的针线活就站起来。
王海还没反应过来,第三波震动如同巨兽在地下翻身,整个房屋开始剧烈摇晃!屋顶的瓦片哗啦啦地往下掉,墙壁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灰尘和碎屑从房梁上簌簌落下。
“丫丫!”王海的第一反应是扑向妹妹。
天旋地转。世界在摇晃,在尖叫。丫丫吓得呆坐在原地,小脸煞白,连哭都忘了。王海冲过去,一把将妹妹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顺势滚到墙角相对坚固的位置。
“海子!丫丫!”门外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喊。
“爸!妈!丫丫在这里!”王海大声回应,声音在房屋的呻吟和物品坠落的巨响中显得微弱。
母亲踉跄着朝他们跑来,却被掉落的瓦片砸中肩膀,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妈!”王海想冲过去,但怀里的丫丫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全身发抖。
“海子!带着妹妹跑出去!”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快!”
房屋的一角已经开始坍塌。王海咬咬牙,抱起丫丫,猫着腰朝门口冲去。瓦片和木头不断落下,有一块擦着他的额头飞过,火辣辣地疼。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妹妹带出去。
终于冲出门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挣扎着爬起来,朝他挥手:“快跑!别管我!”
王海抱着丫丫冲到院子里,父亲正好从外面冲进来,一把接过丫丫,另一只手抓住王海的胳膊:“你妈呢?!”
“还在里面!”
父亲把丫丫塞给王海:“抱着妹妹去空地!我去找你妈!”
王海抱着丫丫朝不远处的晒谷场跑,那是村里最开阔的地方。身后传来房屋进一步坍塌的巨响,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
晒谷场上已经聚集了一些人,个个惊魂未定,脸上都是惊恐。有人受伤了,在呻吟;孩子在哭;老人在颤抖着念诵什么。
王海把丫丫放下,检查她有没有受伤。还好,除了吓得不轻,妹妹身上只有一些擦伤。他这才感觉到额头的疼痛,伸手一摸,满手是血。
“哥哥,你流血了……”丫丫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不疼。”王海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死死盯着家的方向。
几秒钟后,父亲搀扶着母亲从漫天尘土中冲了出来。母亲的额头在流血,父亲的手臂也受了伤,但两人都还站着。
王海悬着的心落下一半,跑过去扶住母亲。
“没事,妈没事……”母亲喘着气说,眼睛却第一时间看向丫丫,“丫丫吓着了吧?”
丫丫扑进母亲怀里,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
震动逐渐平息,但整个世界已经变了样。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王海此后二十年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余震不断发生,每一次都引起新一轮的恐慌。村里的房屋倒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摇摇欲坠。哭喊声、呼救声、寻找亲人的叫喊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血腥味。
村长组织青壮年救人,父亲也去了。王海本想跟着去,但母亲拉住他:“你看着妹妹,妈去帮忙。”
母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虽然只是略懂医术,但这种时候,懂一点总比不懂强。
“丫丫乖,跟着哥哥,不要乱跑。”母亲匆匆交代了一句,就朝村卫生所的方向跑去——那里已经临时成了救治点。
王海紧紧牵着丫丫的手,站在相对安全的晒谷场边缘。丫丫已经不哭了,但小手冰凉,一直在发抖。
“哥哥,我们的家没有了……”丫丫看着自家房屋的方向,那里现在只剩下一堆瓦砾。
王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力握紧妹妹的手:“家还在,人在,家就在。”
天色渐渐暗下来。有人从镇上跑回来,带来了更可怕的消息:镇上情况更糟,中学的教学楼塌了,埋了好多学生;通往县城的路断了;电话打不通,完全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有人开始拖家带口往山上跑,认为那里更安全;有人坚持要留在村里等待救援;还有人发了疯似的在废墟里刨,因为亲人还被埋在里面。
“海子!海子!”父亲满身尘土跑回来,脸上有一道血痕,“你妈呢?”
“去临时的村卫生所帮忙了。”
父亲点点头,气喘吁吁:“现在情况很乱,镇上的人往这边涌,说是堰塞湖可能要垮,得往高处撤。你带着妹妹,跟着李叔他们先上山,我去找你妈,随后就来。”
“爸,我和你们一起……”
“听话!”父亲难得严厉,“你是哥哥,要保护好妹妹!”
王海咬了咬牙,点头。
李叔是父亲的堂兄,已经组织了一部分村民准备往山上转移。王海牵着丫丫,跟着人群往村后的山路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有人打着手电筒,更多的人只能摸黑前行。山路狭窄,平时只容两人并行,现在挤满了逃难的人,前进速度缓慢。
丫丫走不动了,王海背起她。妹妹很轻,但山路难行,王海很快就气喘吁吁。
“哥哥,我下来自己走。”丫丫小声说。
“不用,哥哥背得动。”
又一阵余震袭来,山上的石头滚落,人群爆发出尖叫,开始拼命往前挤。
“别挤!有孩子!”有人大喊,但声音很快被淹没。
王海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背上的丫丫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小声啜泣。
“别怕,丫丫别怕……”王海一边安慰妹妹,一边努力在人群中保持平衡。
最险的一段路到了。这里一侧是山壁,另一侧是陡坡,平时走都要小心,现在挤了这么多人,危险系数倍增。
前面传来惊呼,好像有人摔倒了。人群出现骚动,后面的人不知道情况,还在往前推。
“别推!前面出事了!”王海大声喊,但声音在混乱中微不足道。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涌来,王海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但抓空了。就在摔倒的瞬间,他感觉到背上一轻——
丫丫脱手了。
“丫丫!”王海惊恐地回头,只看见妹妹小小的身影被人流卷走,像一片落叶掉进激流。
“丫丫!丫丫!”王海疯了似的逆着人流往回挤,眼睛死死盯着妹妹消失的方向。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他看到了——
丫丫被人群挤得一个踉跄,衣领被扯开,颈后那个花瓣形的红色胎记,在某个手电筒的光束下一闪而过。
然后,那片红色就消失在混乱的人潮中,再也看不见了。
“丫丫——!”
王海的嘶喊声在山谷间回荡,但回应他的只有更多人的哭喊和呼救。
他像疯了一样在人群中穿梭,推开挡路的人,眼睛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不是,不是,都不是……
“有没有看见我妹妹?五岁,扎两个辫子,穿红格子衣服!”他逢人就问,声音嘶哑。
有人摇头,有人同情地看他一眼,继续赶路。在这种时候,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王海沿着山路往下找,一路喊着妹妹的名字。天完全黑了,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
“丫丫!你在哪儿!回答哥哥!”
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咸涩的。王海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但他感觉不到疼,爬起来继续找。
他回到村里,村里已经空了大半。倒塌的房屋在雨中像一头头死去的巨兽,沉默地趴在地上。
王海冲到自己家的废墟前,开始徒手挖掘。万一丫丫回来了呢?万一她自己跑回家了,被埋在里面了呢?
瓦砾划破了他的手,鲜血混着雨水,但他浑然不觉。一块一块地搬,一点一点地挖。
“丫丫……丫丫……”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哥哥在这儿……你应一声……”
不知挖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海子!”是父亲的声音。
王海抬起头,看见父亲和母亲站在雨中。母亲头上缠着布条,上面渗出血迹;父亲浑身湿透,脸上是王海从未见过的恐惧。
“丫丫呢?”母亲的声音在颤抖。
王海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低下头,继续挖。
父亲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海子,丫丫呢?!”
“丢了……”王海终于说出来,声音轻得像蚊蚋,“我把妹妹弄丢了……”
母亲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父亲的手在发抖,但他紧紧抓住王海,把他从废墟里拉起来,用力抱进怀里。这个从不轻易流露情感的汉子,此刻眼眶通红,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分不清是不是眼泪。
“都怪我……”王海在父亲怀里颤抖,“我没拉住她……我把丫丫弄丢了……”
父亲抱紧他,手臂像铁箍一样:“不怪你,孩子。”
母亲爬过来,抱住父子俩,一家人跪在废墟前,在雨中相拥。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
王海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远处黑暗的山峦。那个花瓣形的红色胎记,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