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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平成第一美少女①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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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汐织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二宫和也睁开眼,看见她端着托盘站在那里。
托盘是朴素的木制,边缘有使用多年留下的油润光泽。上面放着两个素色陶杯,没有花纹,只有陶土的本色。
茶汤是清澈的琥珀色,在杯中微微晃动,热气袅袅上升,在光线中形成细小的涡流。
她换上了家居服,穿着浅灰色裤脚有些磨毛的棉质长裤和米白色针织开衫,袖口松松地挽到手肘。头发重新扎成松散的低马尾,几缕碎发落在颈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茶。”她将托盘放在矮桌上,在他对面跪坐下来。动作很轻,膝盖落在榻榻米上只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二宫和也端起茶杯,温度透过陶壁传来,依旧是刚好能入口又不烫舌的程度。他啜了一小口,焙茶的焦香在舌尖化开,带着恰到好处的微苦,余味里有一丝甘甜。
“毕业证书呢?”他问,找了个安全的话题。
“收进文件夹了。”汐织也端起茶杯,双手捧着,像在汲取那点温暖。热气熏着她的脸,睫毛在雾气中显得格外纤长。“和小学、中学的放在一起,在书柜最上层那个蓝色文件夹里。”
“那就好。”
沉默降临。
房间里只有喝茶时细微的啜饮声,茶杯放回托盘时响起轻微的磕碰,远处电车驶过时地板传来规律的震动,以及挂钟指针走动发出滴答声响。
那是只老式挂钟,黄铜钟摆来回摆动,每一下都像在切割时间。
这沉默曾经是舒适的,就像一件穿旧了的毛衣,柔软贴身。此刻却像一张被拉紧的薄膜,底下涌动着未说出口的话语,每一次呼吸都让薄膜更加紧绷。
二宫和也放下茶杯,伸手拿起装和果子的纸袋。纸绳系得很紧,他小心地解开,避免扯破纸张。取出用竹叶包裹的樱饼时,竹叶发出干燥的脆响。他递了一个给汐织,竹叶的清香混着点心的甜味飘散开来。
“对了。”汐织接过樱饼,却没有立刻拆开,“下周三,学校有毕业纪念相册的订购说明会。要去吗?”
“几点?”
“下午三点开始,大概一小时。”
二宫和也在脑中回忆起那日自己的日程。周三下午东艺大没课,但有一个平面拍摄的工作,为某本文学杂志拍内页,预计两点能结束。从六本木的摄影棚到汐织的学校,电车需要三十五分钟,加上换乘和步行……
“我会去。”他说,语气里没有犹豫。
汐织点点头,拆开竹叶。粉色的糯米皮露出来,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小口咬了一下,糯米皮粘在嘴角,留下一点粉色的痕迹。她伸出舌尖极快地舔掉,然后继续咀嚼。
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二宫和也心头一软,像看到时光倒流了一秒,眼前的这个少女变回了那个会在吃团子时沾得满脸都是糖粉的小学生。
“哥哥。”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轻,像怕惊扰什么,“大学那边……一切都顺利吗?”
“嗯。课程表已经出来了,表演理论课在周二周四,形体训练在周一三五上午。”他说,手指无意识地在榻榻米上划着课表的轮廓,“每周有三天空档,可以多接点工作。宫崎老师介绍了一个广告试镜,下周去。”
“不要太累。”
“好。”
对话在这里中断,像一根突然被剪断的线。
二宫和也看着汐织低头吃樱饼的样子。看着她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看着她握着点心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完全是成年人的手了,指关节处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看着她吞咽时喉结轻微的滚动,看着她嘴角沾上豆沙时微微皱眉的表情。
忽然间,那个问题毫无预警地浮现在脑海,像一尾深水鱼突然跃出水面——
如果没有她,此刻的自己会在哪里?
也许在神奈川的某间学生公寓里,六叠大的房间,有着对着铁路的朝北窗户。每天被早班电车的震动吵醒,对着分镜脚本发愁,烟灰缸里堆满烟蒂。
也许在电影院的打工间隙,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和同样怀揣梦想的同学争论黑泽明与小津安二郎的镜头语言,声音在空旷的放映厅里回荡。
也许正为了下学期的学费,接一些辛苦但报酬高的工作,在深夜便利店,在建筑工地,或者在某个小剧场的搬运器材。
而不是在这里,在这个四叠半的公寓里,计算着从六本木到杉并区需要多少分钟,为一个相册订购会调整工作安排。
不是坐在这里,看着对面的少女吃樱饼,心里想着晚饭该做什么,明天的便当要放什么菜。
“哥哥?”
汐织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二宫和也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虚空发了多久的呆。茶杯里的热气已经消散,茶汤表面结了一层极薄的膜。
“抱歉,走神了。”他扯出一个笑,嘴角的肌肉有些僵硬。
他也拿起樱饼咬了一口,豆沙很甜,甜到发腻,几乎要糊住喉咙。盐渍樱叶的咸味在最后才泛上来,像一声迟来的叹息,形成奇妙,略带苦涩的平衡。
“是在想剧本的事吗?”汐织问,眼睛清澈得像能看透一切。
“……算是吧。”
“这次的学期展演,主题定了吗?”
“还没完全定。”二宫和也放下吃了一半的樱饼,擦了擦手。指尖还粘着糯米粉,在纸巾上留下白色的痕迹。
“有几个想法,但都不够好。宫崎老师说缺少‘刺痛感’。”
“说来听听?”
于是他说了。
说第一个想法:关于时间旅者,一个能回到过去却无法改变任何事的人。每一次穿越都像重温旧梦,梦醒时更加孤独。
说第二个:关于未寄出的信,藏在抽屉深处,信封上的地址墨迹已经晕开。写信的人已经忘了要写什么,收信的人或许早已不住在那里。
说第三个:关于雨夜重逢。两个多年未见的人,在车站避雨时偶然相遇。雨水顺着玻璃流淌,像时间的泪水。他们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他说得很慢,偶尔停顿,组织语言。有些句子说到一半就断了,像断掉的线头。有些比喻反复修改,总觉得不够准确。
汐织安静地听着,双手捧着已经凉掉的茶杯,只在关键处点头,或发出“嗯”的鼻音表示理解。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专注得像在阅读一本难解的书。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讨论创作。
从汐织小学时,他就给她编睡前故事。那些故事里总是有会说话的动物,有神奇的森林,结局永远是主人公平安回家。
到中学时,他让她读自己写的短篇小说提意见。她会在稿纸边缘用铅笔写小小的批注:“这里感情变得太快”“这个比喻很美”。
再到高中后,他们一起分析电影剧本,在商业片和艺术片的争论中各执一词,最后总是以“那就再看一遍”和解。
这个过程早已成为他们关系的一部分,像呼吸一样自然。
但今天,二宫和也在讲述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
那些故事里的情感,遗憾、悔恨、渴望、孤独,明明是他试图表达的东西,是他深夜在笔记本上涂写时真切感受到的东西。但说出来时,却像在描述别人的事。
真正的情绪淤积在胸腔某个地方,沉甸甸的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却无法拧出半滴化作语言。
“……总之,都还不太成熟就是了。”他结束了讲述,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大口。
茶水顺着食道滑下,冰凉得像某种惩罚。
汐织沉默了一会儿。
她吃完最后一口樱饼,仔细地将竹叶折好,边缘对齐,折角方正,然后放在托盘边缘,像完成一件小小的艺术品。这个动作她做了很多年,从第一次吃柏饼开始,母亲教她“食物要珍惜到最后一刻”。
“我更喜欢第三个。”她说。
“雨夜重逢那个?”
“嗯。”她抬起眼,直视二宫和也。目光清澈,却深不见底,像能吞没一切光线的潭。“虽然情节简单,但……更真实。”
二宫和也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那种隔着雨幕看不清对方表情的感觉,”汐织继续说,声音平稳得像在朗读课文,“那种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的感觉。雨水的声音太大,盖过了心跳声。玻璃上的水痕太多,扭曲了彼此的脸。很真实。”
“是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不可思议,像另一个人在替他发言。
“不过结局可以改一改。”汐织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脸,像羽毛轻轻扫过,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语气依然像在讨论天气,讨论晚饭吃什么,讨论明天会不会下雨。
“为什么一定要重逢呢?永远错过,不是更有余韵吗?”
“永远错过……”
二宫和也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在喉咙里打转。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像一条冰冷的蛇,缓慢地缠绕上来。
他看向她,试图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到玩笑的痕迹,一个嘴角的抽动,一个眼神的闪烁,任何能表明“这只是随口一说”的证据。
却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了然。那眼神太清澈,也太深,深到他看不见底。
她是否在描述他们的某种可能?
这个念头让他指关节微微发白,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痕迹。他强压下心悸,以评论者的语气覆盖掉内心的震动,用那个在大学课堂里学会的客观分析剧作的语气。
“……这种处理,确实更残酷,也更有力量。”他说,声音平稳得自己都惊讶,“观众的期待落空,反而能留下更深的印记。”
“嗯。”汐织点头,嘴角浮现出那种二宫和也看不懂的近乎残酷的微笑。那笑容很淡,却锋利得像刀片,轻轻划开空气。“比如,其中一个人其实已经不在人世了。另一个人对着空无一人的雨夜说话,说了很久,说到喉咙沙哑。观众到最后才发现,那只是一场漫长的自言自语,一场无人聆听的独白。”
她顿了顿,眼睛看着虚空中的某个点,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场雨,那个人,那段无人回应的倾诉。
“这种孤独感,会更震撼吧。”她说,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仿佛在说一件很稀疏平常的事情,比如“明天会下雨”或“米饭煮好了”。
二宫和也看着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惶恐。
这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想法。或者说,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汐织——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会为流浪猫掉眼泪、会在祭典上对捞金鱼游戏认真到较劲、会在看悲情电影时偷偷抹眼睛的妹妹应该有的想法。
那笑容里的冷意,眼神里的疏离,话语中对“孤独”的坦然接纳,都像另一个人。
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一个或许一直存在却被他刻意忽视的人。
但下一秒,那个微笑消失了。
像水面上的涟漪,荡开后归于平静。汐织眨了眨眼,表情恢复成平常的温和,甚至带着一点困惑,仿佛刚才那段话不是出自她口。
“我乱说的。”她说,声音轻快起来,像在开玩笑,“哥哥按自己的想法来就好。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
她站起身,收拾空掉的茶杯和点心包装。动作流畅自然,陶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竹叶被拢在一起,包装纸折成整齐的小方块。
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只是午后一个短暂的,无关紧要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