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织锦》昭明辞

10、碎片的拼图

　　江承瑾那平静之下暗涌着痛楚的叙述，像一颗投入林知微心湖的沉重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那句“被辜负的真心和才华，本身没有错”虽出自她口，是给予他的慰藉，却也反过来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催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她无法再安于做一个被动的倾听者，仅仅分享他伤痕的记忆。一种混合着日益滋长的爱意、难以遏制的好奇，以及那份始终萦绕心头、关于《秋山问道图》的隐隐不安，驱使着她，必须去做些什么。

　　她要自己去探寻，去验证，去用她所熟悉和信赖的方式——严谨的调查与逻辑的拼图，去触摸那段被尘封的往事真相。这不仅是出于对他的情感，更是她自身对“真实”近乎本能的执着追求。

　　修复工作依旧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但林知微的生活节奏悄然发生了变化。她推掉了同事发出的、关于参观一个新锐艺术家工作室的邀请，以“修复到了关键阶段”为由婉拒，尽管这并非全然是托辞。她的夜晚和零碎时间，被另一项更为隐秘和耗费心神的工作所占据。

　　她首先潜入了庞大的旧报刊数字化数据库。这些电子化的故纸堆，如同一个巨大的、布满灰尘的记忆库。她输入关键词：“江承瑾”、“剽窃”、“画作纠纷”，将时间范围锁定在大概二十年前。搜索结果跳出来，大多是一些语焉不详的短讯和边缘小报的报道，主流媒体对此事的记载 surprisingly scarce，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刻意抹去过。

　　然而，从这些零星的碎片中，她依然拼凑出了一些与江承瑾简要叙述略有不同的图像。她发现，当时的舆论并非铁板一块地指责他。有几篇发表在相对独立的艺术评论刊物上的文章，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年轻江承瑾的同情与支持，质疑事件中存在诸多不合逻辑之处，甚至直言不讳地指出，那位指控江承瑾“剽窃”的、他曾经“极度尊敬的人”——名叫周世安——在当时其实已经面临着创作力下滑、名声有所动摇的窘境。而这场风波之后，周世安的声望反而奇迹般地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只是近些年来，此人已近乎隐退，鲜少在公众面前露面。

　　更让林知微心生疑窦的是，几乎所有指向江承瑾“有罪”的报道，都反复引用了几个所谓“关键证人”的证词，但这些证人的身份始终模糊不清，他们的证词也显得高度雷同，缺乏细节，仿佛出自同一模板。凭借学术训练中养成的对“孤证”和“语焉不详”信息本能的警惕，她感到整个事件盖棺定论的基石，似乎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并非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

　　这些发现让她对江承瑾的心疼与日俱增。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骄傲、才华横溢的灵魂，是如何在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与权势的围剿中，被一点点磨去锋芒，最终心灰意冷，投身于他曾不屑一顾的商业洪流。这种理解，让她对他产生了一种超越初始欣赏的、深刻的怜惜。

　　然而，这份怜惜并未驱散她心中另一重日益浓重的忧虑，反而使其更加尖锐。她想起了他在“秘密净土”里，谈及那场风波时冰冷而疲惫的眼神，以及那句“摧毁它们，往往只需要一个轻巧的谎言”。他如此痛恨谎言与背叛，那么，对于《秋山问道图》……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如果这幅画真的如她所疑虑的那样，存在真伪问题……那么，他，江承瑾，究竟知不知情？

　　如果他知情，那么他之前所有的真诚、分享、乃至流露出的脆弱，是否都是一场更为精巧、更为残酷的表演？这个可能性让她不寒而栗。

　　但如果他不知情……想到这个可能，林知微感到一阵更深的恐惧。一个曾被谎言摧毁过信仰的人，如果发现自己重金购得、甚至可能寄托了某种精神慰藉的传世名作，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那对他将是何等毁灭性的二次伤害？这无异于在他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上，再次狠狠剜下一刀。

　　这种交织的忧虑，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包裹。她既渴望为他寻回当年的公正，洗刷蒙尘的冤屈，又恐惧自己的调查，最终会指向一个她无法承受的、关于他当下处境的真相。

　　在这种复杂心绪的驱动下，她的调查范围进一步扩大。她翻查了当年的艺术年鉴、展览记录，甚至尝试通过邮件联系几位如今已经退休、当年曾在相关领域发表过看法的评论家和学者。回复者寥寥，且大多言辞谨慎，不愿多谈，仿佛那仍是一个不宜触碰的禁区。

　　直到一天晚上，她拨通了一位远在南方、早已退休多年的老教授的电话。这位教授当年以治学严谨、秉性刚直著称。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在听明白林知微的来意（她以学术研究需要了解当年艺术圈生态为由）后，老人沉默了很久。

　　“江承瑾……那个年轻人，可惜了。”老教授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很有灵气，就是太倔，不肯低头……当年那件事啊，”他压低了声音，仿佛隔墙有耳，“水很深，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牵扯的人事很复杂……”

　　林知微屏住呼吸，生怕打断对方的回忆。

　　老教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像是无意间提起，又像是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据说，后来还牵扯到一幅很重要的画，具体是哪幅，我就不太清楚了，人老了，记性不行了。唉，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一幅很重要的画……”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林知微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她握着电话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脑海中，《秋山问道图》那存在微妙差异的皴法、江承瑾书桌上关于此画的笔记、他对此画非同寻常的重视、周世安在此事后的异常高升与近年隐退……所有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碎片，仿佛被这一句话赋予了奇异的磁性，猛地吸附、聚集，指向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可能性！

　　难道说，当年那场摧毁了江承瑾艺术生命的剽窃风波，与眼下这幅存在真伪疑点的《秋山问道图》，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她强作镇定地向老教授道了谢，挂断电话后，却久久无法平静。窗外夜色深沉，她的内心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波涛汹涌。

　　她意识到，她的调查已经无法停止。她不仅是在为江承瑾的过去寻找答案，更可能是在接近一个关乎现在、甚至关乎他们之间刚刚萌芽情感的、巨大秘密的真相入口。

　　然而，每向前一步，那份交织着爱意、怜惜与恐惧的沉重负担就加重一分。她仿佛一个行走在悬崖边的探路者，既渴望看清前方的道路，又害怕下一步踏出的，就是万丈深渊。

　　理智与情感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对“真实”的执着驱使她前行，而对可能造成的伤害的恐惧又让她想要退缩。但她知道，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内心那份不容玷污的准则，她都必须将这幅破碎的拼图，一块一块地，拼凑完整。

　　无论最终呈现的，将是怎样一幅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