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织锦》昭明辞

14、舆论的试炼

　　苏曼青在修复室那场看似落败的交锋，并未让她就此偃旗息鼓。她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迅速将战场从私下的直接挑衅，转向了更为广阔和阴险的公众舆论领域。对她而言，林知微那种不卑不亢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令她恼火，那是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力量，必须用更彻底的方式将其驱逐出江承瑾的世界。

　　流言，如同初春河面悄然破裂的冰缝，带着刺骨的寒意，开始在艺术圈这个看似高雅、实则信息流通极快的小圈子里蔓延开来。它们并非空穴来风的狂喊，而是包裹着“据说”、“听说”、“有人猜测”等糖衣的毒箭，精准地射向林知微最在意的地方。

　　有人说，林知微能接手《秋山问道图》这样重量级的修复项目，绝非仅仅因为她的专业能力，而是凭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特殊关系”，暗示她与画作所有者江承瑾之间有着超乎寻常的暧昧。有人则“客观”地分析，她的专业能力被有意夸大了，毕竟如此年轻，资历尚浅，如何能担此重任？更有甚者，带着揣测和恶意，暗示她心机深沉，看似清高专注，实则手段高明，企图借着工作的便利攀附上江承瑾这棵大树，一步登天。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瘟疫，很快也渗透到了博物馆内部。一些原本就对林知微年纪轻轻就承担核心项目心存嫉妒，或是对她沉静寡言、不懂人情世故的作风看不惯的同事，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们开始在茶水间、在走廊上，用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换着信息，用压低的嗓音进行着“合理”的推测。

　　林知微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氛围的变化。她走过时，原本的交谈会突然停顿；她参与讨论时，收到的回应变得敷衍而疏离；甚至修复组领取一些常规耗材时，也比以往更加滞涩，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暗中作梗。一种微妙的孤立感，如同冰冷的雾气，渐渐将她包裹。

　　她没有去找江承瑾诉苦。一方面，她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这样做，她不愿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需要依靠男人庇护的弱者，尤其是在他们关系尚未明确、且她心中还藏着那个巨大秘密的当下。另一方面，苏曼青那句“需要他时时呵护和解释的‘学生’”，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绝不愿印证这种刻板的印象。

　　她选择了沉默，如同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她没有情绪失控，没有试图去辩解——在充满偏见的舆论场中，辩解往往是苍白无力的，甚至可能越描越黑。她将所有的精力，甚至是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加倍投入到工作中。

　　《秋山问道图》的修复依旧在严谨地推进，每一道工序她都做得比以往更加细致、更加无可挑剔。同时，当馆里启动了一项极为繁琐、耗时耗力、被大多数同事视为“苦差事”的馆藏文物普查核对工作时，她主动站了出来，默默接下了其中最复杂的一部分。

　　这项工作需要埋首于故纸堆，核对成千上万件文物的编号、名称、年代、尺寸、来源、现状等海量信息，枯燥且不易出成绩。但林知微却甘之如饴。在那些被古老气息包围的档案室里，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泛黄的照片中，她找到了内心的宁静。这里没有流言蜚语，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与历史无声的对话，只有对“真实”最基础的守护。她伏案工作，一坐就是数小时，核对、记录、整理，一丝不苟，仿佛要将外界所有的纷扰，都隔绝在这片由知识和责任构筑的堡垒之外。

　　她的沉默与专注，她的埋头苦干，在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眼中，或许被视为一种无奈和退缩。但她的行动，却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谣言的沙堡。

　　转机发生在一个例行的全馆业务会议上。各部门汇报工作进展，轮到藏品管理部时，负责人照本宣科地提到了近期文物普查的进度。这时，一位一直坐在角落闭目养神、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是博物馆的资深顾问，姓梁，是业内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平日极少过问具体事务，但一言九鼎。

　　梁老先生扶了扶老花镜，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

　　“这次的普查工作，我最近翻看了一下阶段性报告。”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会场，最后落在了并不起眼的林知微身上，“尤其是宋代书画类目的部分，做得很好。条目清晰，考证严谨，连一些以往模糊不清的流传记录都做了细致的补充和标注。负责这部分工作的，是林知微修复师吧？”

　　林知微有些意外，站起身，微微躬身：“梁老，是我负责的。”

　　梁老先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赞许之色，他环视众人，语气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

　　“我们这个行业，说到底，是跟时间和历史打交道的。需要的是能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真正能与千年文明对话的人。需要的是对文物本身怀有敬畏，对历史真相抱有执着的人。”他顿了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几个平日里较为浮夸的同事，声音沉了几分，“而不是那些在名利场中夸夸其谈、热衷于搞人际关系、甚至搬弄是非的人。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连家底都盘不清楚，还谈什么研究与传承？”

　　这番话，没有指名道姓，却像一记无声的惊雷，在会议室里炸响。它是对林知微无声工作的最高肯定，也是对那些甚嚣尘上的谣言最有力的回击。在梁老这样的权威面前，任何关于林知微专业能力不足、靠关系上位的流言，都显得如此可笑和不攻自破。

　　会议结束后，博物馆里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同事略带歉疚和敬佩的眼神。繁琐的普查工作不再被视为“苦差事”，反而成了衡量一个人专业态度和定力的试金石。林知微用她坚实的专业成绩和磊落到近乎笨拙的态度，赢得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尊重。

　　江承瑾并非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在一次共处时，他状似无意地问起：“最近馆里……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林知微正在翻阅一本关于宋代矿物颜料的文献，闻言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一切都好。工作上的事情，我能处理。”

　　她没有诉苦，没有抱怨，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充当“保护者”的机会。这种独立和坚韧，反而让江承瑾在微微的失落之余，对她生出了更深的刮目相看与怜爱。他意识到，她并非需要他时时呵护的藤蔓，而是一株能够独自迎风而立、内在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木棉。

　　然而，独自面对并化解了这场舆论危机的林知微，内心并未感到多少轻松。相反，通过这次事件，她更深刻地见识到了这个圈子的浮华、虚伪与残酷。为了排除异己，可以如此不择手段地散布谣言，扭曲事实。那么，为了巨大的利益，制造一个以假乱真的画作陷阱，对一个曾经背叛过江承瑾、且显然并未收手的人来说，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她对《秋山问道图》的疑虑，非但没有因为外部危机的解除而减轻，反而像浸了水的藤蔓，在她心底更加疯狂地滋长、缠绕。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名利场，其下隐藏的暗流与污浊，让她感到一阵阵发自心底的寒意。而她所珍视的那个男人，正身处这片漩涡的中心，可能正面临着比她所经历的，更加凶险万分的危机。这个认知，让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再次被沉重的忧虑所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