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予沉锚》337850

26、假日前夕

　　秋日的星空与那个带着青涩颤栗的吻，像一枚被时光精心封存的琥珀，将被无限拉长的甜蜜与悸动凝固在于怀心底最深处。自那夜之后，他和柏然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既紧密又必须更加小心的新阶段。
　　公开场合，他们依旧是成绩拔尖的优等生和才华横溢的艺术特长生，是配合默契的前后桌。于怀的笔记依旧工整得如同印刷，柏然课本上的涂鸦依旧天马行空。但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缝隙里，流淌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度。
　　课桌下的手不再仅仅是交握，柏然有时会在于怀掌心，用指尖极轻地、一笔一画地写下只有他们懂的词语——“星星”，或者“想你”。于怀起初会触电般蜷缩手指，脸颊飞红，后来便学会了在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用同样轻微的动作，在柏然手背上画一个简单的对勾。
　　午休时分，柏然枕在于怀手臂上的姿势愈发理直气壮，甚至会在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一蹭于怀的校服袖子，像只寻求安抚的大型犬。于怀则会在确认他睡着后，目光长久地流连在他安静的睡颜上，从浓密的眉毛到鼻尖那颗小痣，再到总是带着点自然上翘弧度的嘴角，仿佛要将每一寸细节都刻进记忆里。
　　他们开始拥有更多“秘密基地”。放学后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于怀弹琴，柏然就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靠着钢琴腿，在速写本上画下他弹琴时专注的侧影。周末的城市图书馆角落，两人并肩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啃着艰深的竞赛题，一个对着画板蹙眉构思，阳光在书页和画纸上跳跃，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翻书的轻响。
　　柏然手腕的伤好了，但那份“因祸得福”的依赖感却被保留了下来。他会在于怀帮他讲完题后，极其自然地把脑袋靠在于怀肩膀上，嘟囔着“学霸，借我充充电”；会在值日打扫时，把比较轻的抹布塞给于怀，自己抢着去提沉重的水桶，美其名曰“照顾伤员后续”；还会在于怀偶尔因为思考而微微蹙眉时，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他的眉间，试图将那点褶皱抚平，嘴里念叨着“别老是皱眉，都不好看了”。
　　这些亲昵的小动作，像细密的春雨，无声地渗透在于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将他那座由规矩和理性构筑的堡垒，从内部温柔地瓦解。他开始习惯并眷恋这种被需要、被珍视的感觉。他甚至学会了回应，虽然依旧笨拙——会在柏然靠过来时，悄悄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会在柏然把重活揽过去时，默不作声地去帮他整理好散乱的工具；会在柏然抚平他眉头时，抓住那只作乱的手，轻轻握一下再放开。
　　流言并未完全平息，偶尔还是能感受到一些探究的视线。但他们似乎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一种在目光注视下，依然能通过微小的动作和眼神传递心意的默契。那是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带着点冒险意味的勇敢，也是一种彼此确认后、心照不宣的坚定。
　　时间在笔尖与琴键的沙沙作响中，在画笔与色彩的恣意挥洒里，悄然滑入深冬。窗外的银杏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寒风开始变得凛冽，预示着学期的尾声和寒假的临近。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书本纸张和少年们身上干净的气息。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同学们，占用大家一点时间。”李老师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学期末特有的、混合着疲惫和欣慰的神情，“这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下周五进行期末考试，希望大家抓紧最后的时间，认真复习，争取考出好成绩，给自己的高二上学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台下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应和声，夹杂着几声对考试的哀叹。
　　李老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考完试，就是大家期待的寒假了。假期从下下周一开始，一共四周。在这里，有几件事情要跟大家强调一下。”
　　于怀坐在座位上，看似在认真听讲，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身旁。柏然正低着头，手里转着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于怀能看到，他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显然也在听着。
　　“第一，安全问题老生常谈，但必须重视。交通安全、用电安全、防火防盗，尤其是春节期间燃放烟花爆竹，一定要在指定区域，注意安全……”
　　“第二，假期作业各科老师会陆续下发，希望大家合理安排时间，不要都堆到假期最后……”
　　“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李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语气严肃了些，“假期期间，同学之间正常的交往联络是可以的，但要把握好分寸。你们现在是高中生了，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和个人成长上，避免一些……不必要的交往过密，分散精力，影响学业，也避免引起家长和老师的误会。要知道，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
　　李老师的话语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穿透了温暖的教室，精准地吹拂在于怀和柏然之间那片无形的、紧密连接的空间上。
　　于怀感到自己的后背瞬间僵直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柏然转笔的动作停了下来，身体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不必要的交往过密”……
　　“引起误会”……
　　“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
　　这些词语，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于怀心底那片刚刚被捂热的湖泊，激起一圈圈带着寒意的不安涟漪。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不敢去看柏然的表情，也不敢去看周围同学的反应。他能感觉到那些有意无意的目光，似乎又一次聚焦在他们这个角落。一种熟悉的、如同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恐慌感，再次悄然蔓延。
　　李老师还在继续说着假期的一些具体安排和鼓励的话，但于怀已经听不太清了。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股突如其来的、来自外界的压力和警告所攫住。
　　他悄悄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转向柏然。
　　柏然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着的嘴唇，和那只放在桌面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的手。
　　那一刻，于怀心里五味杂陈。有因为关系被隐晦点破的羞耻和难堪，有对未知压力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知道，柏然看似洒脱不羁，内心却同样敏感。老师的这番话，无疑像一根刺，也扎进了他的心里。
　　就在于怀心绪纷乱之际，他感觉到，课桌之下，那只属于柏然的、温热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悄悄地、坚定地，寻找并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
　　十指紧扣。
　　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发疼，却像一道坚固的堤坝，瞬间挡住了那阵试图侵入的冷风。
　　柏然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但这个无声的动作，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在说：别怕，我在。它在说：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
　　于怀怔住了。他看着柏然低垂的、带着倔强弧度的侧脸，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几乎要灼伤人的温度和力量，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恐慌，竟奇异地、一点点被这固执的温暖所驱散。
　　他微微动了一下手指，更紧地回握住了柏然。
　　讲台上，李老师终于结束了讲话，宣布放学。
　　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同学们开始收拾书包，讨论着假期的计划。
　　于怀和柏然沉默地整理着东西，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当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两人才站起身，一前一后走出教室。
　　走廊里，寒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吹得人脸颊生疼。走到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柏然终于抬起头，看向于怀。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嬉笑，带着一种罕见的、沉静的光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于怀……”他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紧。
　　于怀看着他，看着他被风吹得微红的鼻尖和那双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警告和压力，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寒假……保持联系。”
　　不是疑问，是陈述。
　　柏然愣了一下，随即，那双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如同破晓般明亮的光彩，所有的担忧和沉郁一扫而空。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重新绽放出那个于怀熟悉的、带着点傻气却无比真实的灿烂笑容。
　　“嗯！一定！”
　　寒风依旧凛冽，天空阴沉，预示着或许即将到来的风雪。
　　但在这个冬日的黄昏，两个少年在岔路口相视而笑，紧紧交握过的手心，还残留着彼此的温度。
　　假期即将来临，分离在所难免。外界的规训与压力如同冬日的阴云，悬在头顶。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心底深深扎根，悄然生长，无畏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