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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穷困潦倒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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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的夜,铁皮屋檐又开始叮咚作响,雨声断断续续。我坐在灯光下,摊开了那些信,默默拿起笔,思索良久。
回信一:
【展信佳,谢谢你的信。
你说自己是不成熟的读者,但哭泣与发抖后依然坚强的走下去,已是远超年龄的成熟。有时候坚强并非不流泪,而是泪流满面时仍记得为何而哭。你的母亲和弟弟一定也从你沉默的承担里,获得了你看不见的力量。
祝好。
一个同样不成熟的书写者复】
回信二:
【佐藤一郎様:
感谢您阅读并来信。您说,做到什么事并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在麻木中为多年前的承诺感到痛楚,也许是那份承诺与期许并未真正死去,只是睡着了。
期盼我的下一作品,不敢当,愿您能在某个疲惫的午休,因为我的文字得到短暂的平静。即便不照亮前路,但只要曾有过,或依然存在着那份承诺,就是对生活的抵抗了。请多保重。
宵时鸦 敬上】
回信三:
【先生雅鉴:
前辈谬赞,愧不敢当。晚生不过偶有所感,所求不过是将悲欢借笔墨叙述。至于身份,恕晚生不便透露。并非故弄玄虚,实乃生活困顿,得空写作已经耗费所有精力,实在无力回应,晚生在此深谢厚爱。
后学 宵时鸦 谨复】
回信四:
【敬启者:
展读惠函,感念颇深。文字是舟渡,于茫茫人海中相遇,即便是一期一会,也有所意义。写作时并未刻意描述性别,只愿可以描摹一颗柔软又坚硬的心,感谢您愿将此文示予学生,谨祝教安。
宵时鸦 敬上】
最后是《文学界》编辑那封措辞正式,分量最重的信。我握着笔,久久无法落下。
【中村先生台鉴:
来信敬悉。《文学界》诸君厚爱,宵时鸦诚惶诚恐。蒙先生不弃,晚生感激莫名。然才疏学浅,潦草生计,偷得片刻时光写些不成气候的文字,已无力再承担更多。恐负先生雅望,倘有拙作,再蒙刊载,已十分荣幸。其余事务,万望海涵。
专此布复,谨致谢忱。
宵时鸦 拜上】
雨不知何时停了。
横滨的夜静了下来,我熄了灯,躺在铺席上,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空气里残留着湿润的凉意。我推开窗,楼下孩子们的欢笑声涌进了阁楼,鲜活欢快。这笑声与昨夜信纸上那些沉甸甸的悲欢,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又从宵时鸦的世界回到了人间。
我下楼时,咲乐正踮着脚,试图将一张用蜡笔画贴到织田先生的门上。幸助在下面扶着她的腿,克己和优一郎出着什么主意,真嗣抱着一小袋纸片。
“姐姐!”咲乐看见我,眼睛亮起来,从幸助肩上跳下来,跑过来抓住我的手,紧张而兴奋地压低声音,“是秘密!大秘密!”
“什么秘密?”我放轻了声音。
“作之助的生日!快到了!”幸助抢着说,“我们在准备惊喜!他今天去咖喱店了,不知道!”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郑重点头,“我会保密的。”随后,微妙的茫然浮了上来。织田先生的生日礼物……我该准备什么?我该准备吗?
我与织田先生是邻居,蹭过饭,受过帮助,甚至分享过写作这件私密的事,可我们依旧不算十分熟络。直接送吃的太寻常,也显得过于邻居了,送些实用的,他料理家务和孩子已经非常厉害,好像什么都不缺。
我忽然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对写点什么的想法,以及他拿惯了购物袋,可能也拿惯其他什么东西的骨节分明的手。或许……书?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安定了一些,他应该会喜欢书。
书很妥当,表达敬意与感谢,又不过于亲昵,可以当做是对他帮我修理阁楼灯泡,疏通堵塞水槽,还有在天台晾晒被褥时,默默搭把手的回报。
……这么一想,织田先生还真是个好人啊。
午后的书店,阳光从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而我在书架间徘徊,拿不定主意。
这些年来,文学似乎有些过于落寞,大部分依旧是以前的经典,新出现的作者少了,真令人遗憾,又觉得很奇怪。
送太深入的文集会很奇怪,太流行的读物,又感觉不适合织田先生。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一本短篇小说集上,作者不闻名,书名叫《白日之光》,或许合适。
我伸手去取,指尖刚触到,旁边一个声音轻快地响起,“啊,这本啊。虽然作者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家伙,但里面写的故事还挺有趣的。”
我吓了一跳,侧过头。
说话的是个倚在相邻书架上的少年,身形纤细,穿着一件黑大衣,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只眼睛缠着绷带……年纪轻轻的,真令人惋惜。
他看起来和我年龄相近,嘴角扬起来,但总感觉没有笑意。虽然说话很活泼,却感觉比我还老成,或者说……
“抱、抱歉,” 我误以为他是店员,局促地收回手,“请问……这本书的价格是?”
少年沉默了片刻,沉默很短,仿佛在顷刻之间将我评估了一遍,这感觉有点让我头皮发麻。随即,欢快的声音又响起来,“价格标在后面,不过你选这本书,是要送给什么人吗?”
“是认识的人。” 这没什么不好说的,我坦诚的回答,“生日礼物。”
“生日呀!” 少年语调上扬,“是男性朋友?恋人?还是……”
他的问题有点太过直接了,说实话挺冒犯的,但欢快的语气,又冲淡了这种冒犯感,仿佛只是少年人的好奇。
“是邻居。” 我平静的回答,“帮过我一些忙,人很好。不知道送什么好,觉得书或许……”
“邻居。” 少年重复着,声音里笑意更浓,“送书确实很安全,不过小姐看起来像是会读很多书的人,说不定自己也会写点什么吧?选书眼光很特别。”
我的心猛地一跳。
“只是随便看看。” 我立刻否认,声音却有些不自然的紧绷。
“是吗?” 少年轻轻哼了一声,他忽然向前凑近了一点。“那邻居先生是个怎样的人?能让姐姐这么费心挑选礼物,一定不只是帮忙那么简单吧?”
在他欢快而无害的语调诱导下,我竟不知不觉顺着说了下去,其实我不喜欢这么聊天来着,真是奇怪。
“他是个很沉稳的人,收养了几个孩子,很辛苦……”就是这么简单啊,不然呢。
话一出口,我才悚然惊觉,自己竟对一个陌生少年说了这么多。
就在这时,真正的店员走了过来,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疑惑地看着我们,“客人,需要帮忙吗?这位是……”
空气瞬间凝固。
绷带少年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一点都不尴尬,只是语调平淡了下来,“我只是碰巧和这位小姐聊了几句。”
他转向我,“看来给小姐造成困扰了呀,抱歉啦。”
随即,他的双手插进黑色大衣口袋,迈着轻盈的步伐,转身离开了。徒留我僵在原地,心中充满后知后觉的尴尬。
“客人?您没事吧?” 店员关切地问。
“没、没事。” 我匆忙抽出《白日之光》,付了钱,几乎是逃离了书店。
回到便利店,习惯性地擦拭着收银台面,目光却偶尔飘向窗外。说实话,我没有打算靠写作吃饭。
灵感这种东西,又不是时刻都有的。偶然间写出了什么好词好句,就敢孤注一掷的全都投入,那是最疯狂的赌徒才会做的事,我不喜欢赌。
我投递稿件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成名,只是想赚点外快。
能登报已出乎意料,所以莽撞的与知晓我写作的邻居分享了。
我对那篇文章的态度其实是,有人看到了就不错,就不用告诉我是如何解读的了,因为很害怕别人对我产生了不必要的期待……
被更多人注视,会让我觉得很困扰,我无法满足别人的期待,也不愿意为了满足他人而创作……这种抗拒,甚至大于对赚钱的需求,这让我发现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爱钱……可是成名的话,会更好找哥哥吧……
我没有回应更多人情感的精力,一点都没有了。
新锐奖的奖金,连同转载的稿费,已变成了兜里的纸币。
我是个穷鬼,但现在兜里有点钱了,于是我又滋生出一点写作的热情,单纯的为了这点钱。
“欢迎光临。”门开了,我习惯性的问好。
一位穿着笔挺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走了进来。
是昨日那位编辑,他慢慢走了过来,将一瓶矿泉水和几包零食放在柜台上。
“结账。”他说,声音平稳。
我沉默的装袋,报出金额。他递来钞票,接过找零。
“转交的信件……宵时鸦老师收到了吗?”他问,声音压得很低。
我点了点头,“放好了。”
“那么……老师的回信,我们编辑部也收到了几封。”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回复得很认真,也很……客气。”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有些微妙。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给《文学界》中村先生,那封几乎算得上婉拒……不,明拒的回信。
“老师似乎。”他继续道,语气更加斟酌,“不太愿意被打扰,对所谓的文坛也……兴趣不大?”
我抬起了头,看向他。他的脸上没有不满或逼迫,只有一种混合了理解与遗憾的复杂神情。
“老师只是想写。”我说,“写出来有人看,能换一点钱就很好,其他的就算了。”
编辑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拿起塑料袋,语气恢复了平静,“请转告宵时鸦老师,编辑部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稿费标准可以再谈,我们尊重她的任何节奏和选择。”
他微微颔首,“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门外明晃晃的街景中。
而我松了口气,我现在还没有勇气面对许多人。
傍晚交接班后,我没有立刻回阁楼。
揣着稿费,我绕路去了市场,买了一点不算打折的,品相很好的水果。
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时,楼下孩子们在欢笑,咲乐清脆的笑声,和幸助不服气的叫嚷一起出现,令人心头也柔软起来。
我的脚步在织田先生门口停顿了一瞬。
门紧闭着,暖黄的灯光从门缝底下渗出。
我想起那个还未送出的生日礼物,那本包好的《白日之光》,此刻正躺在阁楼的桌子上。
送,还是不送?什么时候送?怎么送?
这些问题再次浮起,但在我思索的时候,有人轻轻敲了敲我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