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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死水微澜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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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
作者 / 宵时鸦
《横滨文艺》XX年XX月号特别刊载)
【大正十三年冬,我乘夜班列车离开京都。
并非为了要紧事,只是家道中落,叔父在商社勉强给我一个闲职,像处理碍眼的杂物。
三等车厢里充斥煤烟与汗味,我靠着窗,既对自身潦倒难堪,又对周遭一切轻鄙。
浑浊的空气里,我看见了那个女孩。
十三四,坐在斜对面的座位,穿着很旧又洗得很干净的衣服,膝上放着包袱,与车厢格格不入,美而纯白。
列车停靠,上来一个戏班子,吵吵嚷嚷,带着廉价脂粉香。班主是个粗壮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少女。年长的艺伎打扮,年幼的穿着舞女服。
“父亲,我渴。”舞女小声说。
“忍着!”班主低吼。
或许是长夜太无聊,或许是那女孩的美令人不安,我竟主动与她攀谈。
令我惊讶的是,她言辞有度,谈及古典文学,竟能说出《源氏物语》,原来她也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只是家道中落,前来横滨投奔亲戚。
我的心脏莫名悸动起来。
在通往庸常人生的列车上,竟藏着一件艺术品,像极了《源氏物语》里被源氏带走的,未被世俗沾染的紫姬。
“小姐日后有何打算?”我问。
“读些书,将来任教职,自立于世。”
自立于世,这四个字从一个十三岁女孩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天真,肮脏的火车却驶向不可知的未来。
某种混合着怜悯与阴暗占有欲的冲动猝然涌上,比情欲复杂,是属于文人的浪漫想象……我想成为她的“光源氏”。
“若……若小姐不嫌弃,”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干,话出口就开始后悔,但还是说了,“在下不才,在横滨亦有故旧,可代为照拂……”
我的心在跳动,既后悔又期待。
她顿了顿,转而问,“先生觉得,方才那戏班子如何?”
我一愣,心头一松,“那两位少女自然可怜,但堕入此等卖笑生涯,纵万般不得已也失了本分!万不可因一时困厄,生了走捷径的念头,女子立世首重名节……”
我描绘着淑女应有的模样,应如未被雕琢的玉石,保持天真,又领会风雅,十分聪慧,理解我的情怀。眼前的她,不正具备这样的潜质吗?我侃侃而谈,胸中的落魄与郁结,随着对她的一通教诲都倾泻而出,把自己与这车厢里所有的人划清界限。
她听着,目光更深。
夜渐深,戏班子的人大抵累了,鼾声四起。忽然啪的一声脆响,周边的人们惊醒。
班主一巴打在小舞女身上,舞女猝不及防头撞在窗框上,艺伎姐姐去拉,但被推开。班主骂骂咧咧,斥责舞女方才在站台,没有向客人献媚。
车厢被惊动,人们或探看皱眉,或事不关己。我的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女孩还在我旁边看着,我该做点什么吗?
呵斥?阻拦?文人怎能与武夫讲道理?这是显而易见的麻烦……我“光源氏”般的姿态,岂不是要因此破灭了?
我的拳头攥紧,身体却像被钉在座位上,女孩看了我一眼。我面色发白,僵坐在原地。心虚、羞耻,和突如其来的强烈恼怒,猛然炸开。
“你看什么!”我压低声音,语气却尖刻异常,“这等江湖班子,自有腌臜规矩。外人插手无济于事,还会惹祸上身。小姐当谨记明哲保身的古训,而非逞一时妇人之仁。”
我将识时务包装成智慧,将冷漠粉饰为成熟。她只是微微睁大了眼,很平静的回答,“先生说的是。”
她的顺从并未让我好受,只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我别过脸,胸中翻腾着浊气与恶意。
然而,她却默默走向车厢连接处,拦住经过的列车员,我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声音,“……抱歉打扰您……并非多事,只是一等车厢的旅客遣人过来表示,喧哗惊扰了他们的休息……是位颇有名望的先生,很不悦……继续下去,会给您添麻烦……”
列车员皱眉,权衡利弊,还是走了过去,对班主低声说了几句。班主的骂声戛然而止,悻悻地坐了回去,车厢重归平静。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我却突如其来的浑身冰冷。
接着是恼怒,带着是一种极其尖锐的失望。随后,却奇异地转化为一缕如释重负般的,阴暗的轻松。
既然她并非绝对的纯洁,懂得在这污浊世道里运用心计生存,那么我与她之间,令我自惭形秽的,关于纯洁的距离感,似乎模糊了。
我因她而生的不安,悸动,还有脱口而出的可笑承诺,此刻都如此多余与滑稽。
是的,她不过如此。
我看着她的侧脸,依然很美,但突然失去了光环,变得普通,甚至……虚伪。
是了,她与那个艺伎,那个舞女,在本质上又有何不同?无非是手段更高明,包装更雅致。艺伎用躯体引诱,她用言辞与姿态。舞女任人打骂,而她借力打力。都是求生的伎俩,谁比谁更高贵?
混合着释然与轻鄙的情绪涌了上来。
我不需要为她不安,不再需要为在她面前的失态懊恼,因为她并非超然物外的纯白,那么我可以心安理得将她从神坛上请下来,放回众生,用看待普通人,甚至下等人的目光看待她。
列车向前,那场关于源氏与紫姬的风雅大戏已在无人知晓中悄然落幕。
我呼出一口气,重新靠回椅背,将目光投向窗外,心中生出了对她的淡淡轻鄙。】
(附录:
评语一:
《纯白》是一面残酷的透镜。照见的并非恶,而是普遍的溃烂。
主人公对少女的拯救幻想,不过是文人的情/欲和权力欲的伪装,把欲望包裹成救赎情节。
而少女展现出了超越其掌控的生存智慧时,主人公的幻想破灭了,轻鄙就成为维护自尊的遮羞布。
这并非道德上的批判,而是审美被戳破幻想,恼羞成怒,因为他无法再将活生生的人,变成脑海中浪漫叙事的幻想了。
宵时鸦此篇,已触碰到人类社会中最虚伪的地方,将活人当作完美幻想投射对象,以及失败后迅速将其视为可轻鄙之物,来维护自我认知和尊严。
——文坛回响拾一
评语二:
宵时鸦以令人惊叹的笔力,完成了哀愁抒情,到残酷解剖的变化。
主人公并非大奸大恶,是每一个自诩体面的普通人,在道德表演与卑劣本能间撕扯,最后认清彼此卑劣,获得了心安。
——小说家黑沼闻
评语三:
《玻璃珠》写苦难中的相濡以沫,《纯白》则写体面下的灵魂扭曲。
宵时鸦揭示了一个真相,最大的悲剧非赤裸的恶,而是包裹在道理与体面中的自我溃烂。对社会性虚伪结构的洞察,已远超私小说范畴。
——《文学锐评》主编佐久间二
评语四:
丢失了《玻璃珠》中珍贵的温情与希望,沉溺于阴郁的心理剖析与人性否定,令人窒息。文学是否应提供如此黑暗无光的图景?值得商榷。
——保守派评论员山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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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文艺》编辑部内部备忘录摘要:
《纯白》引发的争议远超预期。销量激增,讨论度沸腾。确认宵时鸦已突破新人作家范畴,成为具备引领话题能力的焦点作者。
风格骤变虽冒险,但成功撕裂既定印象,开辟了更广阔的创作空间。需谨慎维护关系,尊重创作自主性。编辑继续负责对接,保持联系。
无论如何,《纯白》如同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其激起的涟漪已不可逆地改变了宵时鸦的文学之路。
赞誉与批评一样响亮,正预示着宵时鸦,已真正踏入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