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阿雅的第一个“不” ...
-
工坊生意好了,麻烦也跟着来了。
这天下午,工坊里只有阿雅在。小禾去镇上寄快递了,阿亮进山收山货,石远在隔壁老屋算账。阿雅正坐在窗边,就着光亮绣一幅新设计的《竹林听雨》。细雨丝丝的意境需要用极细的丝线反复叠绣,她绣得专注,连有人进门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哟,忙着呢?”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阿雅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件不合身的西装,肚子微微凸起,手里夹着个公文包,脸上堆着笑,眼睛却滴溜溜地四处打量。
阿雅放下针线,站起身,有些无措。
“别紧张别紧张。”男人走进来,自来熟地摆摆手,“我姓赵,在县里开工艺品店的。听说你们这儿绣品不错,来看看。”
他走到货架前,拿起几块绣片看了看,又放下。目光最终落在阿雅刚才绣的那幅《竹林听雨》上——虽然还没完成,但已经能看出意境。
“这个……”赵老板眼睛一亮,“谁绣的?”
阿雅指了指自己。
“你绣的?”赵老板上下打量阿雅,笑容更深了,“手艺不错啊。这样的,你有多少?”
阿雅犹豫了一下,用手写板写:“只有这一幅,还没绣完。”
“没绣完好啊。”赵老板凑近看,“我看这意境,这针法,绣完了肯定漂亮。这样,你开个价,这幅我要了。”
阿雅想了想,指了指墙上贴的价目表——那是石远定的,根据绣品大小和复杂程度,从五十到三百不等。《竹林听雨》属于中等偏复杂,标价一百八。
赵老板看了眼价目表,笑了:“一百八?小姑娘,你这价定高了。这样,我给你八十,这幅我要了。以后你绣的,我全包了,都按这个价。”
阿雅愣住了。八十?连材料钱都不够。她摇摇头,在手写板上写:“太便宜,不卖。”
“嫌便宜?”赵老板也不恼,“那就一百。一百块,不少了。你这样的绣品,在县里卖,也就这个价。”
阿雅还是摇头。她指着价目表上的“一百八”,又指了指自己的绣品,意思很明确:就按这个价。
赵老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小姑娘,做生意不能太死板。你在这儿卖,一年能卖出去几幅?我包圆了,你只管绣,稳赚不赔。”
阿雅咬着嘴唇,低头在手写板上快速写:“我的绣品,值这个价。”
字写得有些用力,几乎划破了纸。
赵老板眯起眼睛,正要再说什么,门口传来声音:
“怎么了?”
石远从隔壁过来了。他刚才在算账,听见这边有陌生人的声音,不放心过来看看。
赵老板转过身,看见石远,立刻换上笑脸:“这位是老板吧?我是县里开店的,姓赵。看中这小姑娘的绣品,正谈价钱呢。”
石远看了一眼阿雅。阿雅把写字板递给他,上面写着刚才的对话。
石远看完,心里有数了。他走到货架前,拿起《竹林听雨》看了看,对赵老板说:“这幅是我们工坊的精品,标价一百八。赵老板要是喜欢,就按这个价。”
赵老板啧了一声:“兄弟,你这价定得太高了。我是诚心要,这样,一百二,我拿走。以后你们工坊的货,我可以长期要。”
石远摇头:“赵老板,我们工坊的价是透明的,童叟无欺。绣娘花多少工夫,就值多少钱。这幅《竹林听雨》,光设计构图就花了三天,绣了半个月,一百八已经是最低。”
“话不能这么说。”赵老板掏出烟,递给石远一支,石远摆摆手,他自己点上,“你们寨子里绣娘多,这东西不稀罕。我要不是看这小姑娘手艺确实好,八十都给高了。”
这话说得难听。阿雅脸色白了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石远脸色也沉下来:“赵老板,我们云渺寨的苗绣传了几百年,一针一线都是手艺。不是机器压出来的大路货。您要是觉得不值,请自便。”
赵老板没想到石远这么硬气,愣了一下,又看看阿雅绣的那幅作品,确实越看越喜欢。他咬咬牙:“一百五!最高了!”
“一百八。”石远寸步不让,“少一分都不卖。”
赵老板盯着石远看了几秒,见对方眼神坚定,知道没戏了。他掐灭烟,哼了一声:“行,你们厉害。一百八买这么个小玩意儿,我看你们能卖出去几幅!”
说完,拎着公文包悻悻地走了。
工坊里安静下来。
阿雅还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石远走过去,轻声说:“没事了,人走了。”
阿雅抬起头,眼睛有点红。她用手语比划:“我……我是不是搞砸了?”
“没有。”石远肯定地说,“你做得很好。”
阿雅咬着嘴唇,用手写板写:“可他……他说得对。一百八,是不是太贵了?没人买怎么办?”
“会有人买的。”石远拿起那幅《竹林听雨》,“阿雅,你知道你这幅作品好在哪里吗?”
阿雅茫然地摇头。
“好在它有魂。”石远指着绣面上的雨丝,“这不是随便绣的线条,这是你观察过真正的雨,知道雨落在竹叶上是什么样子,才绣得出来。”
又指着竹林深处若隐若现的小径:“这里留白,让人想象。这不是手艺,是艺术。”
阿雅怔怔地看着他。
“那个赵老板,”石远继续说,“他想用买大白菜的价钱,买你的心血。你不卖,是对的。咱们的东西值钱,不能贱卖。”
他把绣品小心放回绣架上:“记住,你的手创造出来的东西,是无价的。别人不识货,是他们的损失,不是你的。”
阿雅看着石远,眼睛里的不安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东西——像是被点燃的小火苗,虽然微弱,但亮着光。
她拿起手写板,慢慢写:“谢谢你。”
“谢我什么?”石远笑,“是你自己敢说不。”
阿雅想了想,又写:“以前……我不敢。”
“现在敢了?”
阿雅点头,脸上露出一点浅浅的、却是发自内心的笑。
石远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同时,也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花,终于开出了第一朵花苞,既欣喜,又有些舍不得它这么快就要独自面对风雨。
“继续绣吧。”他说,“这幅《竹林听雨》,一定会遇到懂它的人。”
阿雅重重点头,坐回窗边,拿起针线。阳光照在她手上,那双手虽然粗糙,却异常灵巧。
石远退出工坊,轻轻带上门。
回到老屋,他坐在桌前,却算不进账去。脑子里反复回放刚才那一幕——阿雅摇头时坚定的眼神,写字时用力的手,还有最后那个浅浅的笑容。
她真的在变。从沉默,到敢说话,到现在敢拒绝,敢维护自己的价值。
这是他想要的,也是他一直在推动的。
可为什么,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他心里会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好像那个需要他保护、需要他开导的阿雅,正在一点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越来越独立、越来越强大的阿雅。
这是好事,他对自己说。天大的好事。
可那丝怅然,却固执地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窗外传来阿雅哼歌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但确实是哼歌。那是苗家姑娘绣花时常哼的小调,婉转悠扬。
石远听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算了,怅然就怅然吧。
至少,她现在会哼歌了。
他翻开账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今日,阿雅第一次拒绝低价收购。成长可喜,当继续支持。
写完,他看向窗外。工坊的窗户开着,能看见阿雅专注绣花的侧影。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