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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穿透晨雾的第一缕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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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图是在工坊那盏新换的明亮白炽灯下铺开的。
阿雅咬着铅笔头,额前碎发垂下,神情专注得像在打磨一件易碎的瓷器。石远带来的那本风光图册摊在一旁,翻到“秋日层林”那一页。但阿雅笔下的线条,早已脱离了照片的桎梏。
第一张草稿上,是《春山初醒》。远山还是黛青的,但山腰处洇开一片极淡的嫩绿,像刚化开的青团。几笔虚虚的雾,缠绕在半山,雾隙里透出几株野桃花的粉。
“这个好!”小禾挺着微隆的肚子凑过来,指尖虚点着那片粉,“阿雅姐,这里要是用咱们寨后山那种野桃花的颜色,淡粉里透点紫,肯定鲜灵!”
阿雅点点头,在旁边空白处用铅笔写了个小小的“桃红+少许靛紫”。
第二张是《夏山叠翠》。满纸深深浅浅的绿,浓得几乎要滴下来。但阿雅巧妙地在一处山坳留了白,绣上一道细细的银线——那是她记忆里玉带河夏日暴涨时,在山间奔流的模样。又在林隙间,用极细的笔触点缀了几星黄——是夏日林中一闪而过的萤火,或是某种不知名野花。
“夏天这个,费线,也费功夫。”阿亮挠着头,憨憨地算账,“光这绿色,就得七八种吧?还有这银线……”
“贵有贵的卖法。”石远声音平稳,眼睛却没离开那张草图。他看见阿雅在“银线”旁标注了“捻银丝入细棉”,在“萤火”旁写了“浅金线,针脚要松,透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漫上来——阿雅不仅在设计,更在思考如何用苗绣的语言去实现。“省城的李总肯定喜欢。城里人买的不就是这份‘费功夫’的独一无二么?”
阿雅笔尖顿了顿,抬眼看了石远一下。灯光落进她眼里,亮晶晶的。她又低下头,翻到第三张纸。
《秋山醉染》。这是最浓墨重彩的一幅。枫红、柿黄、栗棕、松绿……色彩泼洒般交织。阿雅用了大胆的构图:近处是一株虬结的老枫,红叶如火焰燃烧;中景山峦层叠,色彩斑斓如打翻的调色盘;远景则归于一片苍茫的灰蓝,雾霭沉沉。
“这幅……”阿木不知何时也站到了桌边,抱着胳膊,眉头微蹙。他盯着那株老枫看了很久,忽然说,“像后山滴水崖边那棵。阿雅,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常爬上去摘枫果。”
阿雅抬起头,对哥哥抿嘴笑了笑,重重点头。她当然记得。石远也记得——或者说,属于原身石远的记忆碎片浮了上来:几个半大孩子,阿雅最小,爬不上去,急得在树下跺脚,是原主石远把她扛上肩膀,让她摘到了最高处那枝最红的枫叶。那时的阿雅,笑声像清脆的银铃。
一阵轻微的酸涩猝不及防地刺了石远一下。那是原主的记忆,却如此真切地感染了他。他看向阿雅,她正垂眸,用铅笔极轻地在那枫叶边缘勾出细细的光晕,仿佛夕阳正穿过叶片。
最后一张是《冬山晴雪》。大片留白,只在山脊和树枝上覆着皑皑的雪。色彩极其克制:雪地的灰白,阴影处的淡青,天空的一抹极浅的冻蓝。唯一的暖色,是山脚木屋窗棂透出的一点昏黄灯火,极小,却点睛。
“雪……”小禾喃喃,“咱们这儿几年没下过大雪了。阿雅姐,你咋想出来的?”
阿雅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向工坊窗外沉沉的夜色,山影如墨。然后,她收回目光,在《冬山晴雪》的角落,慢慢画了一个小小的、蜷缩在火塘边的猫的轮廓。
石远心头一动。他想起来了,有一年碧霞山确实下了一场罕见的雪。阿雅家那只老花猫怕冷,缩在火塘边不肯动。阿雅就抱着它,坐在门槛上看雪,看了整整一下午。那时原主石远在做什么?大概在和寨里其他男孩打雪仗,或是嫌冷窝在家里。他只远远瞥见过那个安静的、抱着猫的侧影。
“这个系列,”石远清了清嗓子,把思绪拉回商业逻辑,“有主题,有故事,有四季变化。不像单幅作品那么单薄。我们可以作为‘云渺四季’高端系列推出。定价可以比单幅高至少五成。”
“绣起来可不容易。”阿木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务实,“每一幅都不小,细节这么多,阿雅一个人绣,得绣到猴年马月?”
“不急。”石远早有盘算,“阿雅主要负责最核心的构图和关键部分的针法示范。具体的绣制,可以交给绣娘团队。下月初一阿雅不是要上课么?正好,这‘四季’系列的第一幅《春山初醒》,就可以作为新课的内容。阿雅教大家怎么配色、怎么表现雾气和初春的生机。绣娘们学会了,按统一标准分片绣制,最后由阿雅完成最后的拼接和点睛之笔。这样,既保证了品质和韵味,又能提高产量。”
他顿了顿,看向阿雅:“当然,这得阿雅愿意,也觉得可行。”
阿雅的目光在四张草图上来回移动。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春山初醒》的那片嫩绿,又点了点《冬山晴雪》的那盏灯火。然后,她抬起头,环视着围在桌边的几个人——眼睛发亮的小禾,认真盘算的阿亮,眉头渐舒的阿木,还有眼神专注而期待的石远。
她拿起铅笔,在一张干净的纸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好。我试试。”
字迹清秀有力。
石远松了口气,笑意从眼底漾开:“那我们就定下了。‘云渺四季’系列。首作《春山初醒》,准备材料,等阿雅初一的课。”
阿亮搓着手:“我明天就去镇上,把阿雅要的丝线单子买了!对了石远哥,这系列的名头好听,咱们要不要也印些漂亮的卡片,写上山景的诗词啥的?城里人吃这套。”
“可以。”石远赞许地点头,“这事你来办。找点有意境的古诗,印在棉纸卡片上,和绣品一起寄出去。”
小禾摸着肚子,笑道:“娃啊,你还没出来,就赶上你阿雅姨娘要弄大作品了。沾沾灵气,将来也灵秀些。”
一直话不多的阿木,忽然转身从带来的背篓里拿出一个竹筒,放在桌上:“阿雅这几天画图费神。这是妈炖的党参鸡汤,温在灶上的,让我带来。”
阿雅怔了怔,看着哥哥,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她比划了一下:“谢谢妈。哥,你也喝。”
阿木“嗯”了一声,脸上有点不自在,却也没走开。
工坊里暖意融融。窗外,云渺寨的夜静谧深沉,只有偶尔几声犬吠。但在这亮着灯的屋子里,一个关于山、关于四季、关于手艺与未来的雏形,正悄然变得清晰、饱满。
石远看着低头小心卷起草图的阿雅,她耳畔一缕碎发随着动作轻晃。心里那片隐秘的湖,又被风吹起了涟漪。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仅是在打造一个“爆款”产品,更是在见证,甚至参与促成,一个曾经枯萎的灵魂,如何一点点抽枝、展叶,即将绽放出连她自己都未曾想象过的光华。
而这光华,让他欣喜,也让他莫名地……有些不敢逼视。
他悄悄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山风掠过屋檐,发出细微的呜咽。属于石远(林薇)的,复杂而崭新的情感,正如这山间的夜雾,无声弥漫,悄然浸透心扉。
草图卷好,阿雅抬起头,正好迎上石远望回来的视线。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对他露出一个极浅、却十分明朗的笑容。
那笑容,像《春山初醒》里,穿透晨雾的第一缕光。
石远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咔哒”一声,归了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