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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阿雅被调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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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旺那声嘹亮的玩笑,像块石头砸进工坊午后平静的水面。
“阿雅,你这手艺,以后怕是要火的哦!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粗人!”
他背着一篓还沾着泥土的新鲜冬笋,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阳光从他身后的大门斜射进来,把他壮实的身板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正好落在阿雅正在绷架上绣制的《春山初雾》草稿局部上。
工坊里还有其他几个来送山货或取丝线的年轻汉子,闻言都哄笑起来。
“就是就是!阿雅妹子现在是总教头,以后成了大师,手指头缝里漏点活儿,就够我们吃半年喽!”
“何止!怕是省城的大老板都要开着车来请哦!阿雅,到时候挑姑爷可要擦亮眼睛!”
笑声混杂着善意的、粗粝的调侃,在空气里漾开。阿雅捏着绣针的手倏地停住了。她低着头,脖颈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耳根。她没比划,也没抬头,只是盯着绷架上那片才绣了几针的淡青色山雾,仿佛要把它看穿。
石远正坐在靠窗的桌边核对这个月的山货账本。岩旺的话像一根细刺,猝不及防扎了他一下。那笑声尤其刺耳。他抬头,看见阿雅低垂的、发红的侧脸,她搁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悄悄攥紧了衣角。
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攥住了他。那感觉复杂得很,像自己的领地被人随意踏足,又像珍藏的宝物被拿到大太阳底下评头论足。他知道岩旺他们没恶意,寨子里年轻男女开玩笑向来如此直白。可他就是不舒服,尤其看到阿雅那副窘迫无措的样子。
他“啪”地合上账本,声音不大,却让工坊里的哄笑滞了一下。
“岩旺哥,”石远站起来,脸上挂着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转向,“你这笋子不错,个头均匀,泥也新鲜。是后山阳坡那片竹林挖的吧?下次这种品质的,多送点,价格好商量。”
他边说边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岩旺的背篓,掂量了一下,又仔细查看笋子的根部。话题被硬生生拽到了山货品相和收购价上。
岩旺愣了一下,显然还没从刚才的玩笑气氛里完全出来,但听到“价格好商量”,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哎,石远你眼力毒!就是阳坡那片!今年雨水好,笋子嫩得很!你要多少?我明天再叫两个人上山……”
其他几个汉子也围过来,七嘴八舌说起各自带来的山货。工坊里重新充满了关于香菇是否够干、蕨菜是否太老、竹荪品相如何的务实讨论。那些关于阿雅“火了”“挑姑爷”的玩笑,像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去了。
石远一边应付着,一边用眼角余光瞥向阿雅。她似乎松了口气,肩膀微微放松,重新拿起针,但动作比之前慢了些,有些心不在焉。阳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那层红晕还没完全褪去,鼻尖沁出一点细密的汗珠。
等打发走岩旺他们,工坊暂时安静下来。小禾去里间整理绣线了,只有石远和阿雅在堂屋。
石远走回桌边,重新翻开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还没散尽。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有点过,太刻意,反而显得奇怪。可当时就是忍不住。
“咳,”他清了清嗓子,没看阿雅,眼睛盯着账本上的数字,语气尽量随意,“岩旺他们……说话没轻重,你别往心里去。乡下汉子,就爱瞎起哄。”
阿雅绣针的动作停了一瞬。过了一会儿,她放下针线,从旁边的小竹筐里拿出本子和铅笔,低头写字。
石远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忍不住抬眼看去。
阿雅把本子举起来,上面写着:“没事。他们没坏心。”字迹平稳。
石远心里那点堵着的东西,稍微松动了些。他点点头:“嗯。你明白就好。”顿了顿,他又说,“不过,你现在是工坊的技术核心,是‘总教头’。以后这种玩笑,你不喜欢,可以直接不理,或者……我可以帮你挡回去。”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越界。帮“挡回去”?以什么身份?
阿雅看着他,眼神清澈平静。她又低头写:“不用。我能处理。”写完后,她想了想,在后面加了一句,“谢谢。”
这两个字让石远心头一暖,却又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失落。“不用谢。”他干巴巴地说,重新把目光投向账本。
工坊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阿雅极轻微的穿针引线声,和石远偶尔翻动纸页的声音。但气氛却和之前不太一样了,空气里仿佛飘浮着一些无形的东西,细微,却存在。
过了一会儿,阿雅忽然又拿起本子,写了什么,起身走过来,把本子放到石远面前的账本上。
石远低头看去。
“石远哥,”她写道,“‘火了’是什么意思?是像火一样烧起来,很多人知道的意思吗?”
她的问题很认真,带着纯粹的好奇,完全没有被调侃后的委屈或羞恼。
石远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是啊,阿雅的世界单纯得很,她可能真没完全理解岩旺那句玩笑里的全部含义。她只抓住了最表层的意思。
“差不多。”石远放松下来,耐心解释,“就是说你的手艺特别好,会被很多人知道,很多人喜欢,很多人来找你买绣品。是……是一种夸张的表扬。”
阿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回本子,又写:“那‘挑姑爷’呢?为什么我手艺好,和挑姑爷有关系?”
“……”石远被问住了。这怎么解释?解释那些隐藏在玩笑背后的、关于女性价值与婚姻市场的潜意识逻辑?解释“成功女性”在传统观念里依然会首先被审视婚恋状况的无奈?
他看着阿雅干净困惑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解释既复杂又龌龊。
“那个……就是他们瞎说的。”石远最终含糊道,“你别管。你只管绣好你的花,教好你的课。其他的,都不重要。”
阿雅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满意,但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从口型看出),点点头,拿着本子回到自己的绷架前。
她坐下,却没有立刻拿起针。她望着绷架上那片空茫的、等着被丝线填满的“山雾”,出了会儿神。然后,她重新拿起铅笔,在本子空白处,慢慢画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影,站在高高的山上,脚下是缭绕的云海。人影看不清面目,但衣袂似乎被风吹起。
画完,她盯着看了几秒,用手轻轻盖住了那个小人。
石远没有看见她画的什么。他只看见阿雅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静地,一针一线,将那片淡青的雾,细细地绣了出来。针脚稳而密,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专注。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几分。石远心里的那点烦躁,终于慢慢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更为深沉难言的情绪。他意识到,阿雅或许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脆弱,需要他时时护在身后。她有自己的理解和消化方式,有一种从苦难里生长出来的、安静的韧性。
而他那份急于“保护”的心情,究竟有多少是出于对阿雅处境的体谅,又有多少是出于自己那已经“变了质”的私心?
他不敢深想。
这时,小禾抱着几束丝线从里间出来,看看阿雅,又看看对着账本发呆的石远,眼睛转了转,忽然扬声笑道:“哎呀,刚岩旺哥他们是不是又来瞎咧咧了?阿雅姐你别理他们!等咱们‘云渺四季’绣出来,卖到大城市去,让他们眼红都来不及!对吧,石远哥?”
石远回过神,对上小禾促狭又了然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对。干活,干活。”
阿雅抬起头,对着小禾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明朗。她指了指绷架上的进度,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今天能把这片雾绣完。
工坊里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起来。只是石远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岩旺那句无心的玩笑之后,悄无声息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