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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父亲的认可 ...

  •   石老庚是傍晚时分来的。

      工坊里点起了灯,白炽灯泡的光晕透过新糊的窗户纸,在渐暗的天色里氲开一团暖黄。他背着手,佝偻着瘦高的身子,悄没声地站在窗外那棵老桂花树的阴影里,已经站了有一阵子了。

      他能看见里面的人影晃动。儿子石远伏在靠窗的桌子上,对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写写划划,眉头微锁,侧脸在灯光下显出几分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沉静。隔得不远,哑女阿雅坐在绷架前,低着头,手里的针线起落飞快,偶尔停下,凑近灯下看看效果,或是在旁边摊开的图册上比对什么。她的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幅逐渐成形的绣品。

      还有阿亮那小子,正跟两个寨里的后生把一筐筐分拣好的干香菇、竹荪搬进里间,嘴里吆喝着“小心点”,额头上亮晶晶的都是汗。小禾挺着肚子坐在一旁,手里捻着丝线,眼睛却盯着阿亮,时不时喊一句:“慢些!别毛手毛脚碰坏了绣架!”

      工坊里忙碌,却有条不紊。说话声,搬动声,穿针引线的细微声响,混在一起,有种蓬勃的、踏实的热闹。这热闹,和他记忆里儿子以前在寨子里呼朋引伴、喝酒吹牛的那种虚浮喧闹,截然不同。

      石老庚看得入神,连烟袋锅子灭了都没察觉。直到屋里,石远似乎对账目有了疑问,起身走到阿雅身边,弯下腰,指着绷架上的某个地方低声说着什么。阿雅仰起脸听,灯光照亮她清秀的眉眼,她点点头,用手比划了几下,又拿过旁边的本子快速写了几个字递给石远。石远看了,脸上露出恍然和赞许的神色,很自然地抬手,似乎想拍拍阿雅的肩,却在半空中顿住,转而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窗外的石老庚,浑浊的眼睛眯了眯,没动。

      又看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工坊里的人也准备收拾东西了,石老庚才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过身,踩着石板路上的月光,慢慢踱回了家。

      石远母亲正在灶房收拾,见老头子回来,脸色看不出什么,只问了句:“去看过了?”

      “嗯。”石老庚应了一声,坐到火塘边的小凳上,重新点燃烟袋,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咋样?”母亲擦着手走过来,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石老庚沉默地抽了几口烟,火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像那么回事。”

      就这四个字。母亲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她知道自家老头子的脾气,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

      “我看阿远是当真改了。”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声音轻快了些,“这些日子,起早贪黑,人都瘦了一圈。听小禾说,工坊这个月挣了钱,还给寨里好些人家添了进项。连村长……哦,连他姑父都点了头。”

      石老庚没接话,只是吧嗒吧嗒抽着烟。火光映着他花白的鬓角。

      母亲觑着他的脸色,试探着说:“孩子这么拼,身子怕是扛不住。我瞧他晚上回来,灶都是冷的……要不,我炖点肉,你……你给他送过去?”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着不大可能。老头子倔了一辈子,前阵子还为儿子“败家”“瞎折腾”气得摔了碗,怎么可能低头?

      没想到,石老庚抽完最后一口烟,在火塘边磕了磕烟灰,站起身,丢下一句:“随你。”便背着手进了里屋。

      母亲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忙不迭地去碗柜里取出一块珍藏的、用盐巴仔细腌着的腊肉。

      晚上,石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老屋。屋里黑漆漆,冷锅冷灶。他叹了口气,正准备摸黑生火煮点面条,却听见敲门声。

      拉开门,母亲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站在门外,碗里冒着腾腾热气,浓郁的肉香瞬间扑鼻而来。是腊肉炖的干笋,油亮亮的汤面上还漂着几颗鲜红的辣椒和碧绿的葱花。

      “妈?你怎么来了?”石远诧异。

      母亲把碗塞进他手里,触手温热:“快趁热吃了。你爸……让我端来的。”她说得有点不自然,眼神却透着暖意,“他说,别累垮了。”

      石远端着那碗沉甸甸的炖肉,愣住了。肉香直往鼻子里钻,肚子里应景地咕噜了一声。但他此刻感受到的,远不止是食欲。

      父亲……让母亲端来的。

      “别累垮了。”

      这大概是那个沉默、固执、对他失望透顶的父亲,所能表达的最直接的、也是最大限度的关心和……认可。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发酸。穿越以来,面对寨里的冷眼、创业的艰难、情感的困惑,他都没觉得特别难熬。可这一刻,捧着这碗普通的、甚至有些粗陋的炖肉,听着母亲转述的那句硬邦邦的话,他却差点没绷住。

      他低下头,借着蒸腾的热气掩饰瞬间泛红的眼圈,闷声说:“谢谢妈。也……谢谢爸。”

      “快吃吧,凉了油就凝了。”母亲看着他,眼里有心疼,也有欣慰,“你爸他……就是嘴硬。他晚上,去工坊外头站了挺久。”

      石远心头一震,抬头看向母亲。

      母亲笑了笑,没再多说,只叮嘱他吃完早点休息,便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石远关上门,把碗放在桌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那碗炖肉。腊肉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炖得酥烂,笋干吸饱了汤汁,油润发亮。这是家里过年才舍得这么吃的硬菜。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咸香,有嚼劲,是记忆里父亲亲手熏制的那种味道。很小的时候,父亲还会把他扛在肩头,带他去山上砍熏肉用的柏树枝。那时的父亲,肩膀宽阔,笑声爽朗。

      后来,他读书,出去,混账,回来……父子之间的话越来越少,隔阂越来越深,最后只剩下失望的沉默和愤怒的斥责。

      这碗肉,像一块投入坚冰的石头。冰面未必立刻裂开,但底下,已经有暖流在悄然涌动了。

      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肉很香,汤很鲜。吃到一半,他停下来,看着碗里剩下的肉和笋。忽然想起白天岩旺他们送来的新鲜冬笋。父亲是不是也看到了工坊里收购的那些山货?看到了寨里人因为工坊而多了些活钱?

      或许,父亲认可的,不仅仅是他“改了”,更是他做成的这点“事”。

      这认知让石远胸口涨满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酸楚,更有沉甸甸的责任。

      月光静静流淌。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

      石远吃完最后一口汤,把碗筷洗干净。胃里暖了,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前路依然漫长,但至少,身后那扇一直紧闭的门,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透出了一丝光亮和暖意。

      他把碗放好,走到窗边,望向父母家方向那片寂静的黑暗。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点亮油灯,重新摊开了工坊的规划草图。

      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却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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