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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县里的展览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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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的通知是村长拿来的。
一张红头文件,盖着文旅局的章,说要在国庆期间办“碧霞县首届乡村旅游文化节”,设手工艺品展销区,本地非遗传承人可以申请免费摊位。
“机会难得。”村长把文件拍在石远家老屋的桌上,“全县就二十个免费名额,我厚着老脸给你们工坊争了一个。”
石远仔细看文件,心头一跳。展销地点在县文化广场,时间三天,预计客流上万。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
“谢谢姑父!”他真心实意地道谢,“我们一定好好准备。”
村长摆摆手,看了眼屋里挂着的那些绣品,语气软下来:“阿雅那些花样,确实好看。带出去让县里人也瞧瞧,咱们云渺寨不是只有穷山沟。”
消息传到工坊,绣娘们都很兴奋。王阿婆念叨着要绣个新围裙,吴婶说要把压箱底的银饰拿出来擦亮,小禾更是直接开始列展品清单。
只有阿雅,听到消息后低着头,手里针线不停,却绣错了两处地方。
“阿雅姐,你得去啊。”小禾拉着她的手,“你的作品你最懂,别人介绍不明白。”
阿雅摇头,比划:我不去人多的地方。
“可是……”小禾还要劝,石远使了个眼色。
等绣娘们都散了,石远才走到阿雅身边。她正低头拆那两针绣错的线,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东西。
“阿雅,”石远蹲下身,与她平视,“记得你绣的《远山》吗?”
阿雅手顿了顿。
“那幅绣品里,山一层叠着一层,最近的最清晰,越远的越朦胧。”石远慢慢说,“但你用了渐变线,让远山和近山连成了一体。”
他顿了顿:“你现在就像站在最近的山头上。工坊、寨子、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看得清的近处。但山外还有山,县里、省城,甚至更远的地方。那些远山是什么样子,你得自己去看看。”
阿雅抬起眼,眸子里有挣扎。
“你的绣品需要故事。”石远继续说,“机器绣的也能有花样,但你的针线里有玉带河的水声,有后山瀑布的水雾,有云渺寨晨起时的炊烟。这些,只有你能说清楚。”
他说“说”字时特意放轻了声音。阿雅睫毛颤了颤。
半晌,她比划:我不会说话。
“那就写,就画,就用手指。”石远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需要说什么,我帮你。”
阿雅看着那本子,封面上印着浅浅的云纹。她想起这些日子,石远一次次把新东西带到她面前:色卡、杂志、设计图册……每一样都小心翼翼,像是怕惊飞停驻的蝴蝶。
终于,她接过本子,轻轻点头。
去县城的前一晚,工坊里灯火通明。
要带的展品铺了一地:阿雅的《云岫叠翠》系列绣片、新设计的电脑包和手机包、小禾监工的蓝染茶席和围巾、阿木精挑的野山菌和蜂蜜、王阿婆赶工出来的十二生肖香囊……
“这个《远山》一定要带。”石远指着那幅灰蓝色调的绣品,“这是咱们的镇店之宝。”
阿雅却摇头,从自己带来的布包里取出另一幅绣品——尺寸比《远山》小些,但针法更繁复。深青底布上,用银线、黛蓝、月白三种丝线绣出风雨廊桥的夜景,桥下河水泛着细碎的波光,桥头一盏灯笼晕开暖黄的光晕。
最绝的是,她用了特殊的针法,让绣面在不同光线下呈现不同效果:正面看是夜景,侧光时却能看见隐约的桥柱雕花。
“这是……”小禾凑近了看,“廊桥?咱们寨子的风雨廊桥?”
阿雅点头,在本子上写:“这几个月,常去那里。”
石远心头一震。他想起那些送阿雅回家的夜晚,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廊桥,月光洒在河面上。阿雅不曾回头,却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绣进了针线。
“就叫《廊桥月夜》吧。”他轻声说,“这幅一定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第二天天没亮,阿亮开着他那辆破旧的小货车,载着展品和三人出发了。小禾坐副驾驶,石远和阿雅挤在后排,中间隔着装展品的纸箱。
山路颠簸,阿雅一直看着窗外。这是她二十八年来第一次离开云渺寨。晨曦中的山峦一层层退去,熟悉的景色渐渐陌生,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石远看见了,从包里掏出水壶递过去:“喝点水,还有一个小时才到县城。”
阿雅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两人都微微一僵。
小禾从前排回头,笑嘻嘻地说:“阿雅姐,你别紧张。县里人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可怕的。要是有人问东问西你不乐意理,就让我来应付!”
阿雅弯了弯嘴角,点点头。
到文化广场时,已经八点多。广场上彩旗飘飘,各个乡镇的摊位正在布置。卖竹编的、卖土陶的、卖米酒的、卖腊肉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音响试音的嘈杂声混成一片。
阿雅下车时明显瑟缩了一下。太多人了,太多声音了,像潮水一样涌来。
石远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侧,挡住一部分人流:“咱们的摊位在非遗区,那边清静些。”
果然,非遗区的摊位整齐很多,人也少些。隔壁是侗族大歌的展示台,再过去是土家族西兰卡普的展位。云渺寨的摊位上挂着一块简单的牌子:“云渺手工——苗族刺绣与山野好物”。
布置摊位时,阿雅渐渐平静下来。她把绣品一件件挂起,调整角度,让光线能照出最好的效果。那幅《廊桥月夜》挂在正中央,下面放了一盏小射灯。
九点,文化节正式开幕。领导讲话、锣鼓喧天、歌舞表演,广场上人越来越多。
一开始,云渺寨的摊位前冷冷清清。偶尔有人路过,瞥一眼就走——苗绣在县里不算稀罕物,每个寨子都有。
转折发生在十点左右。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在《廊桥月夜》前停住了脚步。她看了很久,蹲下身,从不同角度观察绣面光影的变化。
“这幅卖吗?”她问。
石远正要答话,阿雅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递过本子,上面写着:“请告诉她,廊桥有百年历史,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
石远照说了。
女人很感兴趣:“你是绣娘?”
阿雅点头,又在本子上写:“我从小在桥边长大。”
“所以你把桥的魂绣出来了。”女人感慨,“这光影处理得太妙了,是用几种针法交替?”
这话问到专业处,阿雅眼睛亮了。她拿过本子,快速画起针法示意图:平针铺底,乱针造光影,捻金线勾轮廓……
女人看得入神,干脆拉过小凳子坐下:“你这是跟谁学的?”
“我外婆。”阿雅写,“但她只教传统花样。这些光影,是我自己琢磨的。”
两人一个写一个说,竟然聊了小半个时辰。女人最后买下了《廊桥月夜》,价格没还,还留下了名片——她是省师范大学美术系的老师,姓陈。
“你这学生有天分。”陈老师对石远说,“有机会应该去系统的学学设计,别埋没了。”
陈老师走后,摊位上渐渐热闹起来。有人是被《廊桥月夜》吸引来的,有人喜欢电脑包的现代设计,有人对野山菌感兴趣。小禾嘴甜,阿雅认真,石远补充背景故事,三人配合竟意外默契。
中午最忙的时候,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是邻县一个旅游公司的采购员,带着几个明显是机绣的“苗绣”产品,花样和云渺工坊的有七八分像,但针脚粗糙,颜色艳俗。
“老板,看看咱们的货。”领头的是个秃顶男人,把一本样品册拍在摊位上,“你们那种绣片,我们这都有,价钱便宜一半。”
小禾脸色变了,阿雅抿紧了唇。
石远拿起样品册翻了翻,笑了:“刘经理是吧?你们这蝴蝶翅膀的针法不对,传统苗绣这里要用套针,你们这是平针拉过去的,线都松了。”
刘经理一愣。
“还有这个云纹,方向绣反了。苗绣讲究‘云从龙’,云头要朝上,你们这朝下,不吉利。”石远把册子递回去,“便宜有便宜的道理。不过我们工坊做的是非遗传承,不是流水线货。”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拿起两边的绣品对比,高下立判。
刘经理脸上挂不住,嘴硬道:“什么非遗不非遗的,游客又不懂!买回去就是图个好看!”
“我懂。”
声音很轻,但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石远。
阿雅站了起来,手里举着那个写满字的本子。她脸色苍白,但背挺得很直,手指用力按在纸页上,一字一顿地指给大家看:
“我是苗族刺绣非遗传承人。我外婆的刺绣,曾进京展出。”
她翻过一页,继续指:
“这些花样,不是随便画的。蝴蝶是祖先的魂,云是山的呼吸,水波纹是玉带河的歌。”
又翻一页:
“机器一天能绣一百朵花,我绣一朵要三天。但这朵花里有我的早晨、中午、夜晚,有下雨时的潮湿,有出太阳时的暖。”
她的手在抖,但没停:
“你们可以仿样子,但仿不了这些。”
广场上忽然安静了。隔壁侗族大歌的音响不知何时停了,所有人都看向这个不会说话却用文字呐喊的绣娘。
刘经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灰溜溜地走了。
人群沉默了几秒,然后爆发出掌声。
一个老太太抹着眼睛说:“姑娘,给我来一幅,就那个廊桥的!我闺女嫁到外地去了,她说想家……”
“我要那个电脑包!”
“山菌给我留两斤!”
摊位前瞬间排起了队。
阿雅坐回凳子上,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小禾红着眼眶抱住她:“阿雅姐,你太棒了……”
石远站在一旁,看着阿雅低垂的侧脸,胸口涌起一股滚烫的情绪——是骄傲,是心疼,是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悸动。
他倒了杯温水,轻轻放在阿雅手边。
阿雅抬起眼看他。她的眼眶是红的,但眼睛很亮,像雨后的天空。
她拿过本子,慢慢写:
“原来山外的山,是这样的。”
石远接过笔,在下面写:
“你比山外的山,更好看。”
写完就后悔了——太轻浮,太直白。
但阿雅看着那行字,没有生气,也没有害羞。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极轻、极轻地,弯起了嘴角。
那是石远见过她最明朗的笑容。
像云破月出,像冰消雪融。
像廊桥上的那盏灯笼,终于等到了该照亮的人。
下午,摊位上的东西卖掉了七成。《廊桥月夜》被陈老师买走后,又有人预订了三幅类似题材的。阿雅带来的小本子写满了字,都是和客人的交流记录——有人问针法,有人问寓意,有人只是想听听苗寨的故事。
收摊时,小禾数着现金眉开眼笑:“两千八百块!还不算预订的!”
阿亮来接他们,听到数字吓了一跳:“这么多?”
“多亏阿雅姐。”小禾挽着阿雅的胳膊,“阿雅姐今天可威风了!”
阿雅摇头,在本子上写:“是大家的功劳。”
回程的车上,阿雅依然看着窗外。但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惶恐,而是平静的、观察的。夕阳把山峦染成金红色,她看得专注,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模拟着针线走向。
石远坐在她身边,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丝线和草木清香的气息。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有些东西,就像阿雅绣品里的光影——不必言明,但在那里,真实存在。
车到寨口时,天已擦黑。廊桥上的灯笼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开在暮色里。
阿雅下车,站在桥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她回头,对石远比了一个手势——双手虚握,从心口缓缓展开,像花开,像鸟飞。
那是苗语里“谢谢”的意思,也是最郑重的感谢。
石远站在货车旁,看着她的身影走进灯笼的光里,走进桥那头的夜色中。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阿雅走出了寨子,也走出了自己筑了二十八年的壳。而他,站在原地看着她飞出去,既欣慰,又生出一种更深的不安——
飞出壳的蝴蝶,还会回来吗?
“远哥,发什么呆呢?”阿亮拍他肩膀,“回去了,小禾说要做酸汤鱼庆祝!”
石远回过神,笑了笑:“走。”
灯笼的光在身后渐远,但阿雅那个笑容,却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
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不知何时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