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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恶意压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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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县城回来的第七天,坏消息来了。
先是小禾接到县里老客户的电话,语气抱歉:“吴姐,不是你们东西不好,实在是……县里新开了几家店,卖的绣品跟你们的花样差不多,价格只有一半。我这小店也要过日子,你看……”
接着是阿亮在赶集时发现,集市上多了两个摊位,挂着“机绣苗绣”“工厂直销”的牌子,摊主正吆喝:“来看来看!传统苗绣!手机包三十,绣片五十,买三送一!”
阿亮蹲在摊位前翻了翻,气得脸发青——那蝴蝶纹样,分明是照着阿雅设计的《山间晨雾》系列里的雾中蝴蝶改的,只是改得粗糙,翅膀线条僵硬,配色艳俗。
“你这什么玩意儿!”阿亮忍不住说,“蝴蝶翅膀针法都不对!”
摊主是个外地口音的中年男人,斜眼看他:“你懂什么?机器绣的,针针一样齐!手工的哪有这么规整?”
“苗绣讲究的就是手工的灵气!”阿亮声音大起来,“你这死板板的,叫什么苗绣?”
“爱买不买。”摊主翻个白眼,“反正比你那什么云渺工坊便宜一半还多。”
消息传回工坊,绣娘们都沉默了。
王阿婆放下针线,长长叹了口气:“这世道……机器真要代替人手了?”
吴婶忧心忡忡:“我家那口子昨天还说,要不咱们也降价?不然东西卖不出去,工坊撑不住咋办?”
“不能降。”说话的是阿木。他不知何时来了,站在工坊门口,脸色铁青,“一降价,就等于承认咱们的手工和机绣一个档次。那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
小禾急得眼圈发红:“可不降价,订单越来越少,咱们这些绣娘拿什么生活?我下个月就要生了,阿亮跑山货也挣不到几个钱……”
一片愁云惨雾中,石远从账本里抬起头。
他其实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从展览会上那个刘经理来踢馆,他就知道,模仿者很快就会跟上。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狠——直接半价。
“都别急。”他合上账本,声音平静,“阿亮,你去把那几家店和摊位的货各买一份回来。小禾,把最近取消订单的客户名单整理一下。阿木,你去打听打听,这些机绣品是从哪儿来的,谁在背后搞。”
安排完,他看向一直沉默的阿雅。
她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幅绣了一半的《月下雾海》——正是周设计师订的那五幅之一。阳光照在绣面上,银线和黛蓝丝线泛着幽微的光。
她的手指停在半空,针尖对着蝴蝶的翅膀,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石远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阿雅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她拿过手写板,慢慢写:
“我绣得慢,错一针要拆半天。机器一会儿就能绣好一只蝴蝶。”
“所以呢?”石远蹲下身,与她平视。
“所以……手工真的值那个价吗?”阿雅的字迹有些抖,“有人愿意等四个月,花八百买一幅。但更多的人,可能觉得五十的机绣就够了。”
这是石远第一次从阿雅眼中看到这样的不确定——不是对自己的手艺,而是对整个手工价值的怀疑。
他心里一紧,语气却更坚定:“阿雅,你记得周设计师为什么订你的绣品吗?”
阿雅想了想,写:“她说,有灵气。”
“对。灵气是什么?是机器算不出来的光影处理,是你看了二十八年山雾积累的感觉,是针线里藏着的玉带河的水声。”石远指着她手里的绣品,“你看这只蝴蝶——翅膀边缘你用了三种灰蓝色渐变,为什么?”
阿雅写:“因为月下的雾是蓝灰色的,蝴蝶飞过时,翅膀边缘会沾上雾气。”
“机器知道什么是‘沾上雾气’吗?”石远问,“它只知道配色代码。它绣不出‘沾’的感觉,只能绣出颜色变化。”
他站起身,对工坊里的所有人说:“咱们不能打价格战。手工绣永远拼不过机器的量、机器的便宜。咱们要打的,是价值战。”
“什么价值战?”王阿婆问。
“文化的价值,故事的价值,温度的价值。”石远走到墙边,取下阿雅那幅《廊桥月夜》的样品——唯一没卖掉的展品样片,“这幅绣品,咱们卖八百。但如果只是布和线,值八百吗?”
众人摇头。
“值钱的是什么?是阿雅在廊桥上看了二十八年的月亮,是她外婆教她的针法,是云渺寨百年风雨桥的历史。”石远说,“咱们得把这些东西,和绣品一起卖出去。”
下午,阿亮买回了那些机绣品,摊在工坊的长桌上。
对比太残忍了。
同样的蝴蝶纹样,阿雅绣的蝴蝶翅膀轻盈灵动,丝线在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机绣的蝴蝶死板僵硬,颜色刺眼,背面线头杂乱。
同样的云纹,阿雅绣的云像真的在流动;机绣的云像剪贴画。
“这……”吴婶拿起一个机绣手机包,摸了摸,“背面这么扎手,这能卖?”
“便宜啊。”小禾苦笑,“五十块钱,还买三送一。咱们的手机包卖一百二。”
阿木的调查结果也回来了:“是县里一个老板搞的。从浙江进的机器,请了两个会电脑画图的,把咱们的花样拍照扫描,稍微改改就上机绣。一个工人一天能管十台机器,产量是咱们的几百倍。”
工坊里一片死寂。
石远却笑了:“好事。”
所有人都看向他,像看疯子。
“他们越是这样,越衬托出咱们手工的珍贵。”石远拿起那个机绣手机包,“你们信不信,现在买这些机绣品的人,过段时间会觉得上当——因为这东西没有灵魂,看久了就腻。而咱们的绣品,是越看越有味道。”
“可在那之前,咱们可能已经饿死了。”阿亮嘟囔。
“所以要变。”石远走到阿雅身边,“阿雅,周设计师订的那五幅,你继续绣,按原计划。但除此之外,咱们要开发新东西。”
“什么新东西?”小禾问。
石远从包里掏出一沓照片——是他之前拍的后山瀑布、风雨廊桥、寨子全景。
“体验。”他说,“咱们不光卖绣品,还卖‘怎么绣’。”
他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开小型的苗绣体验课。游客可以来寨子里,在工坊学最简单的针法,亲手绣一个小香囊或杯垫。材料费收一点,体验课收一点。绣完了,可以带走,也可以加钱让绣娘帮忙加工成完整作品。
“这样,他们就知道一针一线有多不容易。”石远说,“也知道咱们的花样不是随便画的,是山里的蝴蝶、河里的波纹、天上的云变的。”
阿雅眼睛慢慢亮起来。她写:
“我可以教简单的针法。”
“对。”石远点头,“但不止如此。咱们还要给每幅绣品配‘身份证’。”
他拿出早就设计好的小卡片样板:正面是绣品照片,背面是二维码。扫码可以看视频——绣娘刺绣的过程,花样背后的故事,甚至能听到阿雅用手写板“讲述”创作理念(由小禾配音)。
“让买的人知道,他们买的不是装饰品,是一段故事,一份传承。”石远说。
计划布置下去,工坊重新动起来。
阿雅继续绣那五幅《山间晨雾》系列,但每天抽出一小时,设计体验课用的简化纹样——既要保留苗绣特色,又要让新手能在两小时内完成。
小禾挺着大肚子整理客户资料,给取消订单的老客户一一打电话,不推销,只是说:“我们理解您的选择。只是想告诉您,工坊还在,阿雅还在绣。如果您以后想看看真正的手工苗绣,我们随时欢迎。”
王阿婆、吴婶、玉梅开始绣体验课的材料包,顺便研究怎么把简单的纹样教得有趣。
阿亮和阿木跑寨子,和几家条件好些的人家商量——如果真有游客来,能不能提供简单的食宿?
石远则开始写文案,拍视频。他举着手机拍阿雅刺绣的手,拍丝线在光下的色彩变化,拍绣针穿过细布的瞬间特写。
镜头下,阿雅的手指纤长,指腹有长期握针留下的薄茧。她绣得很专注,睫毛低垂,呼吸轻缓,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有针尖在布面上起落。
石远看着取景框里的她,忽然走神。
如果穿越是一场意外,那遇见阿雅是不是意外中的必然?如果赎罪是初衷,那现在心里这些越来越复杂的情绪,又算什么?
“远哥?”小禾叫他,“录像键没按。”
石远回过神,发现自己举着手机却忘了开机。他尴尬地清咳一声,按下录制键。
视频里,阿雅抬起头,对着镜头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浅,但石远觉得,比什么机绣品都珍贵。
因为那是活的,有温度的,无法复制的。
就像手工本身。
晚上,工坊开了全体会。石远把新的定价和方案公布:
体验课:每人次八十元(含材料、教学、茶点)。
绣品“身份证”计划:所有标价两百元以上的绣品,都配专属故事卡。
定制服务:客户可以提供照片或想法,工坊设计专属纹样,收取设计费。
“另外,”石远最后说,“从下月起,所有绣娘的底薪提高五十。工坊再难,不能难干活的人。”
王阿婆眼睛湿了:“石远,你这孩子……”
“应该的。”石远说,“工坊能走到今天,是靠大家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以后的路,还得靠大家一起走。”
散会后,阿雅留在最后。等人都走了,她才走到石远面前,递过手写板:
“谢谢你没有降价。”
石远摇头:“该谢的是你。是你让我相信,有些东西值得坚持。”
阿雅看着他,夜色里她的眼睛像深潭。
她写:
“如果工坊真的撑不下去,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这几个月,我已经……很好了。”
“不会撑不下去。”石远声音很轻,但坚定,“有你在,就不会。”
这话太直白,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
阿雅也愣住了。手写板从她手中滑落,“啪”一声掉在地上。
两人同时弯腰去捡,头碰在一起。
“嘶——”石远捂着额头,看见阿雅也捂着额头,眼睛因为疼而泛着水光,竟有些可爱。
他忍不住笑了。
阿雅瞪他,也笑了。
笑声在空荡荡的工坊里回荡,驱散了这些天的阴霾。
捡起手写板,阿雅写:
“疼。”
石远笑着揉自己额头:“我也疼。”
沉默了一会儿,阿雅又写:
“我会绣得更好。好到他们不得不承认,手工就是比机器值钱。”
字迹用力,几乎划破纸面。
石远看着那行字,心里那点不安忽然散了。
他忽然明白——阿雅不是需要他保护的弱者。她是战士,只是之前忘了自己手里有剑。
而现在,她举起了剑。
“好。”他说,“我信你。”
阿雅点头,收起手写板,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用手语比了一个动作——右手握拳,轻轻碰了碰左胸口。
那是苗语里“约定”的意思。
石远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夜色里,额头被撞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但那痛里,带着甜。
像苦丁茶回甘,像山雾散去后的晴朗。
他知道,价格战才刚开始。
但没关系。
他们有一针一线的耐心,有看了二十八年山雾的眼睛,有一整个寨子沉甸甸的故事。
还有彼此之间,这个无声的约定。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