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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阿雅的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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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工坊的灯亮到凌晨。
石远是被阿亮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天刚蒙蒙亮,山雾还没散,阿亮站在老屋门外,喘着气说:“远哥,你快去看看……阿雅她……”
石远心一紧,胡乱套上衣服就往外跑。一路跑到工坊,却见里面灯火通明。
阿雅坐在惯常的位置上,面前绷架上绷着一块奇怪的绣品——左边是机绣的呆板山水,右边是手工绣的灵动云雾。两块绣品被巧妙地缝合在同一块底布上,形成刺眼的对比。
她还在绣,针尖在右边区域落下又提起。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睛亮得惊人。
“你一夜没睡?”石远声音发紧。
阿雅摇头,指了指旁边的火塘——炭火上煨着小陶罐,里面是温着的粥。意思是她休息过。
她放下针,拿起手写板:
“我想了一夜。光说手工好,没用。要让人看见。”
石远走到绷架前细看。左边机绣的部分,是那家作坊最畅销的“云雾山水”图案——山是呆板的三角形,云是圆滚滚的棉花团,颜色艳俗,针脚整齐得像印刷品。
右边手工部分,阿雅绣的是同样的构图,但全然不同。山峦有棱角也有柔和的过渡,云雾轻薄飘逸,在光线下能看到丝线本身的微光。最妙的是,她在山腰处绣了几棵若隐若现的树,只用寥寥数针,却让人感觉那里真有一片树林。
“这是……”石远的手指悬在绣面上方,不敢碰。
阿雅写:
“机绣的那块,是我让阿亮买的。手工这块,是我连夜绣的简化版——用了最快的针法,也要六个小时。”
石远心头一震。六个小时,对机绣来说可以产出上百件,对阿雅来说只是一幅简化版。
“你想怎么做?”他问。
阿雅翻开手写板新的一页,上面是她用铅笔画的草图:网店首页的布局,左边机绣图,右边手工图,中间一道虚线分割。下方配文:“机器复制图案,双手绣出灵魂。”
她继续写:
“拍清楚细节。针脚、线头、背面的对比。再拍视频,看光线下的变化。”
“然后呢?”
阿雅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悬了一会儿,才继续:
“告诉买家:如果你想要便宜,买左边的。如果你想要一件有呼吸的、能传给下一代的、每一条线都连着绣娘心跳的东西,买右边的。”
石远看着那行字,喉咙发紧。
他想起穿越前的世界,满街的快消品,流水线上的标准件,人们追逐新款、追逐廉价、追逐即时的满足。手工成了奢侈品,成了少数人的情怀,成了被缅怀的过去。
可在这个偏远的苗寨,一个曾封闭自己的哑女,却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他:有些东西,快不得,也便宜不得。
“好。”他说,“就这么办。”
当天上午,工坊全员到齐。小禾虽然挺着大肚子,也坚持要来。王阿婆煮了一大锅油茶,给大家暖身子。
石远架起手机,开始拍摄。
第一组照片:整体对比。在自然光下,机绣部分颜色刺眼,手工部分温润柔和。
第二组照片:细节对比。放大二十倍,机绣的针脚像尺子量过一样齐,但僵硬;手工的针脚有细微的参差,却灵动。
第三组照片:背面对比。机绣背面线头杂乱,打结处粗糙;手工背面整洁,线迹均匀。
然后是最重要的视频拍摄。
石远调整光线,让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镜头下,机绣部分无论怎么转动,反光都是死板的一片亮;而手工部分,随着角度变化,丝线的光泽如流水般滑动,云雾仿佛真的在飘动。
“绝了。”阿亮凑在手机屏幕前看回放,“这对比,瞎子都能看出来哪个好。”
阿雅却摇头,拿过手写板:
“还不够。要拍我的手。”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有薄茧,指腹有细微的针痕,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拍我刺绣的过程。”她写,“一针,一线,要多久。”
于是又补拍了一段视频:阿雅的手特写。针尖穿过细布,丝线被缓缓拉出,每一针都稳而轻。镜头推近到她的眼睛——专注的、平静的、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针与布的对话。
拍完后,石远坐在地上剪辑。工坊里很安静,只有绣娘们轻轻的穿针声,和火塘里炭火的噼啪声。
小禾忽然开口:“阿雅姐,你刚才绣的时候,在想什么?”
阿雅抬起头,想了想,写:
“想山。想雾。想很多年前,外婆握着我的手教第一针的时候。”
王阿婆抹了抹眼睛:“你外婆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不知多高兴。”
阿雅眼圈微红,低下头继续绣。
视频剪好时,已是下午。石远配上简单的字幕和音乐——不用流行的快节奏,而是选了一段苗寨老人唱的、几乎没有伴奏的古歌。苍凉悠远的嗓音,配上阿雅专注刺绣的画面,竟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上传网店首页前,石远让大家都看看。
小禾看着看着哭了:“咱们的东西,就该让全世界看见。”
阿亮吸吸鼻子:“妈的,老子明天就去县里,把那几家机绣摊子掀了!”
“别冲动。”石远拍拍他,“咱们用作品说话。”
最后,他看向阿雅:“标题写什么?”
阿雅拿起笔,在手写板上慢慢写下一行字。不是之前草稿上的“机器复制图案,双手绣出灵魂”,而是更简单、更有力的一句:
“时间会说话。”
石远看着那四个字,心头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穿越而来,用金融思维算计成本利润,用营销策略规划发展,用所有现代商业手段试图拯救这个工坊。可阿雅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他:商业的核心不是算计,是价值。而价值的终极证明,是时间。
机器可以节省时间,但节省不了沉淀。
廉价可以赢得市场,但赢不得尊重。
“好。”他说,“就用这个。”
晚上七点,更新后的网店首页上线。
对比图放在最醒目的位置,视频自动播放。商品描述里,石远写了一篇长文,标题就是阿雅那四个字:《时间会说话》。
他写云渺寨百年的刺绣传承,写阿雅外婆的故事,写一幅绣品从设计到完成的几十个日夜,写绣娘们指尖的茧和眼里的光。
不煽情,只是陈述。
最后一段,他写:“我们尊重机器的效率,但选择双手的温度。因为有些东西,快不得。就像山雾要等太阳升起才会散,就像茶要慢慢泡才有味,就像一个人,要经历很多个日夜,才能找到自己的光。”
“云渺工坊的东西不便宜。但我们承诺,每一针都认真,每一线都诚实。如果你愿意为时间买单,我们就在这里,在碧霞山深处,一针一线地绣下去。”
文章发出去时,工坊所有人都围着那台旧电脑,屏息等待。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浏览量缓慢上升,但没有订单。
小禾咬着嘴唇:“是不是……太文艺了?买家看不懂?”
阿亮急得抓头发:“要不咱们还是降价吧?先活下来再说……”
“再等等。”石远盯着屏幕。
二十分钟后,第一条评论出现:
“看了视频,泪目。我奶奶也是绣娘,去年走了。下单了一幅绣品,不急,你们慢慢绣。”
接着是第二条:
“在丽江买过机绣的‘苗绣’,当时觉得好看,现在对比才知道什么叫差距。支持手工。”
第三条:
“我是学设计的。说实话,右边那幅的配色和构图已经达到艺术品水准。八百不贵,已订。”
第四条,第五条……
咨询的对话框开始跳动。有人问能否定制,有人问体验课什么时候开,有人问能不能去寨子里参观。
晚上九点,第一笔订单进来——是《廊桥月夜》的复刻版,买家备注:“不着急,请绣娘按自己的节奏绣。另外,能否请绣娘在手写板上写一句话给我:‘时间会说话’,我想装裱起来。”
阿雅看到这条备注,愣了很久。
然后她拿起手写板,认认真真写下那五个字。不是平时交流的随性字迹,而是端端正正,每一笔都用力。
石远拍下照片,发给买家。
对方秒回:“谢谢。这就是我要的。”
那一夜,工坊的灯又亮到很晚。
但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订单忽然多了起来——虽然不像机绣品那样爆单,但每一单都扎实,每一单都有温暖的备注。
有人是为即将出生的孩子订生肖香囊,要求绣上孩子的名字和生辰。
有人是为结婚纪念日订一对绣品,想要绣上夫妻俩初遇的地方。
有人单纯说:“支持你们,请坚持下去。”
王阿婆绣着绣着就笑了:“这些城里人,还挺懂。”
吴婶点头:“是啊,知道好东西要等。”
阿雅没有参与大家的讨论。她坐在窗边,借着灯光绣那幅《月下雾海》。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和绣面上的银线交相辉映。
石远忙完客服,抬头看她。
她绣得很专注,嘴角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那一刻,石远忽然觉得,所有的焦虑都放下了。
价格战会继续,模仿者不会消失,市场永远在变化。
但有些东西不会变。
比如山雾每天早晨都会升起,比如廊桥的灯笼每晚都会亮起,比如阿雅手里的针,只要还有人看、还有人懂,就会一针一针绣下去。
时间会说话。
而他们,有的是时间。
夜深了,石远关掉电脑,对大家说:“都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绣娘们陆续离开。阿雅收拾好绣具,站起身时晃了一下——她实在太累了。
石远下意识伸手扶住她。
她的胳膊很细,隔着衣袖能感觉到骨头的形状。她站稳后,轻轻挣开,用手语比了个“谢谢”。
然后指了指窗外——月光很好。
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
石远看懂了。她在说:月色很美,我没事,别担心。
他点头,目送她走进月色里。
工坊空下来,只剩石远一个人。他关上灯,却不想马上离开。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幅对比绣品上。左边机绣的部分在月光下死气沉沉,右边手工的部分却泛着幽微的、生动的光。
阿雅说得对。
时间会说话。
而他们刚刚开始学习,如何聆听时间的声音,如何用针线翻译那些无声的语言。
窗外传来几声虫鸣,远处谁家的狗叫了两声。
云渺寨的夜,安静而深沉。
石远锁上门,走进月光里。
心里那点关于未来的不安,忽然被月光洗得清淡。
他想,就算前路艰难,但有这样的月色,有这样的坚持,有这样的、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光——
总不会太坏。
总值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