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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不一样的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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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末盘账那天,工坊的旧木桌上摊满了账本、收据、银行流水单。
小禾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肚子已经隆起得明显,但她坚持要参与结算。阿亮在她旁边搓着手,一会儿问“累不累”,一会儿说“要不你先回去歇着”,被小禾瞪了一眼:“闭嘴,别打岔。”
阿木也来了,抱臂靠在门框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一直往桌上瞟。
石远的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跳动,最后按下一个等号。屏幕上的数字定格:31247.56。
“多少?”阿亮伸长脖子。
“三万一千二百四十七块五毛六。”石远又念了一遍,像在确认这个数字的真实性。
工坊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小禾“哇”一声哭出来——不是伤心,是那种憋了很久终于释放的哭。阿亮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阿木走过来,低头看着那个数字,喉结动了动:“三个月?”
“嗯。”石远翻开明细,“网店占六成,主要是阿雅的定制绣品和周设计师那批订单。线下展销占三成,剩下的是一些零散山货。”
他顿了顿:“净利一万二左右。”
这回连阿木都倒抽了口气。
要知道,三个月前工坊还在为每个月一千多的净利润挣扎,寨子里不少人还在观望,县里的机绣摊子还在抢生意。
而现在——
“摆酒。”阿木忽然说,“必须摆酒。”
石远一愣。
“咱们苗家的规矩,有了喜事要请客。”阿木的声音有点硬,但眼神是认真的,“让寨子里的人都看看,工坊不是瞎折腾,是真能带着大家挣钱。”
小禾抹着眼泪点头:“对!摆酒!我阿爸那儿我去说!”
阿亮憨笑:“我去买肉!买酒!”
一直安静坐在窗边的阿雅抬起头,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石远看见了,心里一动:“阿雅,你觉得呢?”
阿雅拿过手写板,想了想,写:
“该请绣娘们。她们这几个月,很辛苦。”
“对!”小禾拍手,“王阿婆、吴婶、玉梅,还有后来加入的那几个嫂子,都得请!把她们家里人也请来!”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三天后,工坊院子里摆开了三张大圆桌。桌子是从各家各户借的,碗筷盘碟凑了好几套,虽然不整齐,但洗得干干净净。
阿亮一早就去县里买了半扇猪、两只羊,还有几十斤鱼。石远母亲听说要摆酒,带着几个婶子来帮忙,灶台支在院子里,大铁锅里炖着肉,香气飘出半条街。
王阿婆穿了件压箱底的苗衣,银饰擦得锃亮。吴婶把女儿也带来了,小姑娘怯生生地拉着母亲的衣角,眼睛却好奇地四处看。玉梅的丈夫特意从打工的镇上赶回来,见了石远还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对不住。”
石远摆摆手:“都过去了。”
村长来得最早,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挂起来的绣品样品,看看账本复印件,最后拍了拍石远的肩膀:“你小子……还行。”
这话从村长嘴里说出来,已是最高褒奖。
傍晚时分,人都到齐了。三桌坐得满满当当——绣娘和家属一桌,工坊核心成员和寨老一桌,其他帮忙的乡亲一桌。
菜一道道端上来:酸汤鱼、腊肉炒蕨菜、羊瘪火锅、血豆腐、糯米鸡……都是地道的苗家菜。酒是寨子自酿的米酒,甜中带辣,后劲足。
石远作为工坊负责人,先站起来敬酒。
他不太会喝酒,穿越前是金融女硕士,酒量一般;穿越后这具身体倒是能喝,但他心理上还没完全适应。此刻端着一碗米酒,手有点抖。
“这第一碗,敬所有绣娘。”他清了清嗓子,“没有你们一针一线的功夫,工坊就是个空架子。谢谢你们信我,也谢谢你们的手艺。”
绣娘们纷纷站起来,王阿婆眼睛泛泪光:“该我们谢你!这把年纪了,还能靠手艺挣钱,做梦都想不到!”
“第二碗,敬阿亮、小禾、阿木。”石远转向发小们,“最早是你们陪我折腾。小禾怀着孕还天天往工坊跑,阿亮跑山货磨破了好几双鞋,阿木……”他顿了顿,“谢谢你肯来。”
阿木闷头喝了碗里的酒,没说话,但眼眶有点红。
“第三碗,”石远转向阿雅的方向,“敬阿雅。”
全院子的人都看了过去。
阿雅坐在小禾旁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苗衣,领口袖口绣着淡淡的云纹。她似乎不习惯成为焦点,微微低下头。
“没有阿雅的设计,没有她的手艺,工坊走不到今天。”石远声音有些哽,“更重要的是……她让我们相信,有些东西,值得坚持。”
他举起碗,一饮而尽。
酒很辣,从喉咙烧到胃里。但心里是热的。
众人鼓掌。阿雅抬起头,看向石远,眼神很复杂——有感动,有羞涩,也有某种石远读不懂的情绪。
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
绣娘们开始唱歌,是古老的苗家酒歌,旋律悠扬,歌词质朴。王阿婆唱得最好,声音苍凉却有力量,唱的是“山不会老,手艺不会丢”。
吴婶的丈夫喝高了,拉着石远的手絮叨:“我家那口子,以前总嫌我没本事。现在好了,她挣得比我还多!昨晚还给我买了双新鞋……”
玉梅的女儿怯生生地走到阿雅身边,递给她一朵野花。阿雅愣了一下,接过花,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从包里掏出个小香囊送给她。香囊上绣着只小蝴蝶,栩栩如生。
最热闹的时候,岩旺端着酒碗站起来。
他今天显然喝多了,脸红脖子粗,大着舌头说:“要我说,咱们工坊最大的功臣,是阿雅!”
众人附和。
岩旺晃晃悠悠走到阿雅那桌:“阿雅妹子,哥敬你一杯!你现在可是咱们寨子的财神爷!以后谁娶了你,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几个年轻小伙跟着起哄:
“就是!阿雅姐现在手艺好,人也好!”
“我都想让我阿妈去提亲了!”
“轮得到你?排队去!”
哄笑声中,阿雅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她慌乱地摆手,想拿手写板又被人围着,急得耳朵都红了。
小禾笑着帮她解围:“去去去,别拿阿雅姐开玩笑!她以茶代酒就行了!”
阿雅端起茶杯,匆匆抿了一口,头埋得更低。
石远坐在主桌,看着这一幕。
刚才还热闹欢腾的院子,忽然在他眼里静了音。他只看见阿雅通红的脸颊,看见周围那些年轻小伙热切的眼神,看见岩旺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心里猛地一刺。
像针扎,不深,但锐利。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里的酒碗不知何时已经放下。胃里的米酒开始翻腾,不是醉,是某种更难受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
原来当阿雅真的走出阴影,真的发光,真的被所有人看见时——她就不再是只属于他赎罪对象的阿雅,不再是只依赖他鼓励的阿雅。
她会成为很多人眼中的阿雅。
会有很多人爱她,想娶她,想拥有她。
而这个认知,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这些日子所有的欣慰和骄傲。
“石远?石远!”阿亮推他,“发什么呆?该你说话了!”
石远回过神,发现全院子的人都在看他。他机械地站起来,端起酒碗,想说些祝贺的话,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大家……吃好喝好。”
声音干涩。
坐下时,他下意识看向阿雅。她正被几个婶子围着说话,侧脸在灯笼光下柔和而明亮。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阿雅眼里还有未褪的羞涩,但看向他时,多了些询问——你没事吧?
石远勉强笑了笑,摇摇头。
宴会继续。有人划拳,有人唱歌,有人拉着石远说要入股工坊。石远一一应付,笑容标准,但心思早已飘远。
夜深了,酒席散场。
绣娘们帮着收拾碗筷,男人们抬桌子还回去。小禾被阿亮扶着回家,临走时还嘱咐:“远哥,你送送阿雅姐!”
院子里渐渐空下来,只剩石远和阿雅,还有一地的狼藉。
月光很好,洗去了白日的喧嚣。
阿雅拿起扫帚想扫地,被石远接过去:“我来。你累了一天了。”
阿雅没争,站在一旁看他扫地。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扫完了,石远直起身,才发现阿雅一直没走。
“有事?”他问。
阿雅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他。
石远打开——是个崭新的手机包,深青色底布,上面用银线绣着简洁的云纹。针脚细密,设计雅致。
“给我的?”他有些意外。
阿雅点头,在手写板上写:
“谢谢你这三个月的辛苦。我的第一幅作品是你买走的,第一个手机包也该给你。”
石远摸着绣面上微凸的纹路,心里那点酸涩忽然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
“阿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如果……如果以后有很好的人,对你很好,你……”
他说不下去了。
阿雅疑惑地看着他,等他说完。
但石远只是摇头,把手机包小心收进怀里:“谢谢,我很喜欢。”
阿雅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干净又明亮。
她用手语比划:晚安。
然后转身,走进月色笼罩的小路。
石远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怀里那个手机包还带着她的体温,暖暖的,贴在心口。
而心里那根刺,还扎在那儿。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那些复杂的情绪,那些既欣慰又失落的矛盾,那些怕她飞走的不安,不是愧疚,不是责任。
是喜欢。
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是一个穿越者,对这个世界里最明亮的存在的,无可救药的倾心。
而这是最糟糕的部分。
因为他不仅是石远,还是林薇。
因为他不仅是男人,心里还住着女人的灵魂。
因为他的原身曾伤害过她,而他现在以赎罪之名靠近,却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月光冷冷地照着一地狼藉的院子。
石远蹲下身,抱住头。
庆功宴的欢闹仿佛还在耳边,但心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
工坊成功了,阿雅重生了,寨子有希望了。
一切都按他计划的那样好。
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站在一座孤岛上,看着所有人驶向光明的彼岸,而自己却被潮水困在原地?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石远抬起头,看见阿雅家方向的灯火,还亮着。
那盏灯曾是他赎罪路上的灯塔。
而现在,他多希望自己有资格,成为提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