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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深夜独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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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刚才还充盈着笑声、歌声、划拳声的院子,此刻只剩下风吹过老梨树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灯笼里的蜡烛快燃尽了,光线昏黄摇曳,把影子拉得长长的,颤巍巍的。
石远拖了把竹椅,在院子中央坐下。
抬头,月亮正走到天心,又圆又亮,像阿雅绣品里用的那颗最大的银珠。月光清泠泠地洒下来,给狼藉的院子镀了层不真实的柔光。
他看向阿雅坐过的位置——主桌靠窗的那个座位。桌上还留着她的茶杯,青瓷的,杯沿有一点点淡红,是她今晚用的口红印。
石远想起她举杯时不好意思的笑容。她不太习惯被众人注视,小禾推她起来时,她还扯了扯小禾的衣角。但真的站起来后,她深吸了一口气,举起茶杯,对着全院子的人,笑了。
那是石远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放松,那么明亮。
不是之前那种浅淡的、带着试探的微笑,也不是专注刺绣时无意识的愉悦,而是真正的、从眼底漾开的笑意。眼睛弯成月牙,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整张脸都在发光。
那一刻,院子里的灯笼、天上的月亮,仿佛都暗了一下。
所有人都在鼓掌,都在笑。王阿婆抹着眼泪说“阿雅长大了”,吴婶说“就该这样”,连一向严肃的村长都点了点头。
石远也在鼓掌,也在笑。可笑着笑着,心里就泛起一股酸涩。
像咬了一口还没熟透的野山楂,甜味下面藏着尖锐的酸,直抵喉咙。
他意识到一件事:阿雅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不是年龄的增长,是灵魂的舒展。她开始接受赞美而不惶恐,开始表达想法而不怯懦,开始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个曾经把自己封闭在绣房里的哑女,现在能对着几十号人坦然微笑。
这正是他想要的。
不,这正是他拼尽全力要帮她实现的——让她活出自己的样子,让她知道自己的价值,让她被看见、被尊重、被爱。
可为什么,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会在欣慰之余,感到一种清晰的失落?
就像养鹰的人,终于把雏鹰养大,看着它展开翅膀飞向天空,骄傲之余,却发现自己手里空了。
石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茧。是石远的手,也是林薇现在寄居的身体。
他——或者说她——用这双手跪求过原谅,点过火塘,记过账本,也笨拙地试着绣过花(结果扎得满手针眼)。用这双手,他一点点把工坊建起来,把阿雅从封闭的世界里拉出来。
初衷是什么?
是赎罪。
是林薇穿越成石远后,对这具身体原主所作所为的愧疚,是对那个被伤害的哑女最朴素的补偿。
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了?
石远闭上眼,回想那些瞬间——
看见阿雅对着一本新画册眼睛发亮时,他心里涌起的不是单纯的欣慰,还有一种“这是我带给她的快乐”的隐秘满足。
看见她在展览会上紧张得手抖,却坚持用手写板交流时,他想做的不仅仅是鼓励,还有把她护在身后的冲动。
看见岩旺和其他年轻小伙对她示好时,那股从胃里翻上来的酸涩,绝不是“闺蜜”该有的情绪。
还有今晚。
当岩旺大着舌头说“谁娶了阿雅是天大的福气”,当那些小伙子跟着起哄,当阿雅脸红低头——
他心里那根刺,扎得那么深。
那不是担心阿雅被骚扰,不是怕她应付不来。
是嫉妒。
是男人对可能的情敌的嫉妒。
是“她这么好,你们凭什么”的占有欲。
石远猛地睁开眼,被自己这个认知惊出一身冷汗。
月光冷冷地照着他。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抬头看着那轮月亮,对自己扯出一个苦笑。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石远啊石远……不对,林薇啊林薇……”
他顿了顿,改口:
“石远啊石远,你这‘闺蜜’当得……怎么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话说出来,荒唐又心酸。
穿越成男人,他努力适应身体,学习男性的行为模式,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身份错位。他以“赎罪者”和“帮助者”的身份接近阿雅,告诉自己这是在弥补原主的过错,是在做正确的事。
他甚至给自己找借口:那些微妙的情愫,是林薇作为女性对阿雅的欣赏和疼惜,是“闺蜜情”在男性身体里的扭曲表达。
可今晚,那根刺扎得太深,深到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不是闺蜜情。
是男人对女人的心动。
是石远这具身体,对阿雅这个具体的人,产生的、带着欲望的倾慕。
而林薇的灵魂困在这具身体里,被这种陌生的情感裹挟,既抗拒,又沉溺。
“真他妈荒唐。”石远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这穿越的设定,还是骂自己混乱的心。
他走到阿雅的座位边,拿起那个青瓷茶杯。杯身的余温早已散尽,但口红印还在,淡淡的,像一朵开败了的杜鹃。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那个印子,然后端起茶杯,把里面残留的一点冷茶喝了。
苦的。
放下茶杯,他开始收拾院子。动作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拾起倒下的酒瓶,把剩菜倒进泔水桶,擦桌子,扫地。灯笼里的蜡烛终于熄了,但月光足够亮,亮得能看清每一粒尘埃。
收拾到主桌时,他在阿雅的椅子下发现了一样东西——是她的手写板,大概是她起身时不小心碰掉的。
石远捡起来。板子上还有她今晚写的最后几行字,没来得及擦:
“谢谢大家。我很高兴。”
字迹比平时活泼些,最后一笔甚至有点上扬,像她今晚笑起来的嘴角。
石远看了很久,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板擦,一点点把那行字擦掉。
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飞舞,像细雪。
擦干净后,他犹豫了一下,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你活出自己的样子了。”
写完了,又觉得太矫情,想擦掉。但手悬在半空,最终没有动。
就留着吧。反正她明天会发现,反正她也不会知道是谁写的。
收拾完院子,已是后半夜。
石远锁好工坊的门,却没有马上回家。他站在院外的土坡上,望向寨子深处。
大部分人家的灯都灭了,只有零星几盏还亮着。其中一盏,在阿雅家二楼的窗户里,温暖,稳定,像夜航船看见的灯塔。
她还没睡。
也许在画新的草图,也许在整理今晚收到的建议,也许只是静静坐着,回味人生中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真诚赞美的夜晚。
石远想象着她坐在灯下的样子:微微低着头,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停下来思考,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然后她会笑吗?为自己终于敢在众人面前举杯而笑?为工坊的成功而笑?为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未来而笑?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石远轻声自语,声音散在夜风里:
“这样也好。”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像说给她听,也像说给自己听:
“至少,你活出自己的样子了。”
风吹过,带来远山草木的气息,带来玉带河淡淡的水腥气,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夜晚的凉意。
石远站了很久,直到那盏二楼的灯,也熄了。
整个寨子沉入完整的黑暗和寂静。
只有月亮还在,冷静地照着这片土地,照着这个困在男性身体里的女性灵魂,照着一场始于赎罪、却不知终于何处的感情。
石远转身,走下土坡。
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孤单地跟着他。
他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工坊会继续,阿雅会成长,寨子会改变。
而他自己——
他得重新学习,如何以石远的身份,以男人的身份,以……一个爱慕者的身份,继续走这条赎罪的路。
尽管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也要甜蜜得多。
月光下,他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寨路上回响。
一声,一声。
像心跳。
也像某种宣告:
第一卷,完。
而故事,才刚刚开始。